第 10 章
皇女府在万华东街尽头,两边是整齐的水杉,曲槐心走在其间,形状不一的光斑印在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如水,甚是冷漠。
一路被人回头看得烦了,他便专门挑人少的地方,径直向西街的方向走。
京城四面环水,万华街后也有一片碧湖,一座画舫安静地立在湖边,画梁上挂着粉色的帷幔,缝隙间隐约能见到挂着几串铜铃铛。
潋滟的湖水在光下波光熠熠,曲槐心不禁眯起眼睛。
恍惚间,一道墨色身影从画舫船头跃起翩然而至,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身有凉意袭来,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他不禁抬头:“又是你?”
“你还欠我一锭银子,忘了?”
女子的声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磁性,多一分清亮,少一分低沉,配上一副深刻俊逸却阴翳的面庞,光芒也不输他半分。
曲槐心暗自腹诽,他怎么会忘,说是好心带他去马场下注,结果把所有银子都赢进了她自己的腰包。
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现在才发现好像是被她给坑了,还平白多了一份外债。
他摸出荷包,掏出银子递过去:“还你。”
女子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爽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伸手接过收回袖中。
曲槐心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看她穿着不凡,又从这外表奢华的画舫里走出来,应该是个世家子弟,没想到竟一点也没推脱就拿了回去。
更何况那日本就该是蓝方赢,难道她最后那么拼命地亲自下场打马球,就是为了骗他的钱?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就是有些气闷。
“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曲槐心侧过身子扔下一句话就想走,天青色的水袖拂开女子的手。
谁知女子又开口叫住他:“等等。”
曲槐心不解地回头,只见她从腰间拿出一枚淡青色玉佩,下面挂着一串奶白的穗子。
“这个给你,算是回礼。”
那玉佩远观就又润又透,晖下泛着淡淡的荧光,绝对不是俗物。
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曲槐心挑起凤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你损失惨重,留着这个,若有事可来此画舫找我。”
“我不要。”
“真不要?若是你哪日被人欺负了,亦或是想欺负人了,都可以来找我。”
曲槐心翻了个白眼:“真不要。”无功不受禄,反常即有妖,他可不想再被她摆一道。
“唉,白白送出去一锭银子,我都替你肉疼。”女子左手又把方才收的银子取出来掂了掂,一副惋惜的模样。
曲家被抄又平反后女帝也赏了不少东西,曲凤仙和曲氏将最好的都给他当作嫁妆带进了皇女府,虽他不缺银子,但一想起娘和爹爹在狱中受尽苦头才得来的东西在此人手里来回戏弄,心里确实觉得不值。
“拿来。”曲槐心摊开手,既然人家上赶来送,他拿了又何妨。
玉佩经过女子的手果然带着一股寒意,他仔细一看,上面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纹,刻痕饱满流畅,与籽料的润气相辅相成。
见曲槐心将玉佩收下,女子拢了拢墨色的衣袖回到画舫上,玄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粉色的帷幔间。
真是莫名其妙。
曲槐心定了定心神,差点被她打了岔,忘记自己今日出来的目的。
蒹葭说那护卫自到了京城,就夜夜来万华街喝花酒,他从前在楼里地位高对她无甚印象,龟公却一定认识她。
到了醉云楼,提起那人的样貌特征,龟公果然一拍大腿:“她呀,知道,前不久刚到京城,说是投奔贵戚来的,但是又抠抠搜搜小气得要命。”
“她常叫楼里的谁?”
“绿锦,那孩子受了她不少气。”龟公没忍住啐了一口。
“对了,瑶哥那日没被吓着吧。”
“当天夜里难过着呢。”龟公一提起这事也颇为心疼,“说是觉得对不住你,心里愧疚,不过这两日又笑眯眯的了,无什大碍,你也不用总记挂他。反倒是你……”
送亲的媒公是万华街里最有名的主,这些日子在外头大骂了六皇女府一通,他们在楼里也有所耳闻。
“我没事。”
听出他淡定如常,龟公也不再追问,只是左右张望两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春江阁那位,听说自那日起就消失了,无人知道去了哪儿……”
消失了?
曲槐心不免心头一动,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但听到瑶哥一切都好便也不再耽搁,直接去了绿锦屋里。
“曲公子。”绿锦与他不熟,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所以见到曲槐心时还有些拘谨,微微欠了个身。
“听说六皇女府的侍卫常来你这儿?”
绿锦一听这话面上就露出嫌恶的表情,身子情不自禁地微颤:“是。”
“她对你不好?”
眼前之人方才还在隐忍,一听此话立时不住地打寒战,整个人摇摇欲坠。
曲槐心见他这反应,心里就有了数:“你可曾想过让她消失?”
“……”他不言,眼里却蓄满了眼泪,下一刻就要决堤。
“不如我同你做个交易。”
“交易?是……什么?”
“你帮我一个忙,我让他永远不再踏进醉云楼一步。”
对面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扭曲的面颊不可抑制地露出喜色:“真……的?”
看来那人没少让他受罪,以至于他现在兴奋地手足无措。
“嗯,若她今日再来,你便将这个塞在她身上。”曲槐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用毛笔写着小篆的信纸,“事成后让小厮在东街尽头最高的水杉上挂一条红绸。”
绿锦犹豫着不敢接,但似乎又回忆起往日那种不堪的感受,最后终于咬咬牙心一横,用手擦去眼泪,将那信纸收在了枕头下。
翌日,约莫卯时就出了太阳,白日来得更早。
先前那名为他送饭的小侍又被派来打扫他的庭院,看着手脚挺利索的,却不知为何总磨磨蹭蹭的不肯走,视线与他相遇时还总闪躲着。
曲槐心起得格外早,瞥了一眼拿着笤帚漫不经心扫地的小人,不动声色地绕过那片遮挡视线的桃林向外张望。
高又笔直的水杉就在最靠近六皇女府的一侧,又高又直,鲜艳的长缎在晨风中摇晃,给碧绿添上了一抹显眼的赤红。
看来机会到了。
走过冗长的连廊,经过钱若玟的卉院,里头传来的香味依旧杂乱引人不适,曲槐心终是站在了六皇女的寝殿外。
他轻呼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下人一见这情形立刻知会了王管事,吓得她气喘吁吁赶过来:“一大早的这是做什么?”
“我有事要向殿下禀报。”
“去去,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如此蠢事,殿下还没起身,你不要命了敢惊扰于她?”
“兹事体大,我现在就要见殿下。”
说着,谪仙般的人就这样直直跪在地上,微耸的肩和下行的眉尾透着一丝委屈,叫人格外不忍。
“你!”王管事见说不动他,只好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犟呢……”
“王管事,还请您帮帮我,这府里我们能倚仗的也就只有您了。”
男子泫然欲泣,挺直的背透出一股落寞感,娇俏的脸上带着些恳求之色,王管事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一摇头:“罢了,你在此等我。”
她进去询问了一番,回来脸上舒展了不少:“万幸殿下没恼,叫了你进去。”
“多谢王管事。”曲槐心脸上终于露出浅笑,迤迤而行,第一次进了寝殿的大门。
六皇女的寝殿中间有一主室,两边偏室耳室众多,且外饰都相似,冒然一看容易花了眼。
主室的门已经被王管事打开,她领着曲槐心走进去,但在一面白色纱帐前拦住了他的脚步:“殿下还没起身,你就在这儿说。”
纱帐呈半透明状,从外头只能隐约看见里面有一道纤长的身影,正慵懒地半卧在金丝楠木床上。
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四周升起:他不免有些怔愣:“殿下,我有事要报。”
“什么事?”
低沉的嗓音响起,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再次爬了上来,但他顾不得那么多。
“前日元琪得了风寒,府中有人百般阻挠,不让大夫给他医治,光天化日之下就想害人性命,还请殿下为我们作主。”
曲槐心的手乖巧地放在身侧,不甘心一般捏紧,随意挽起的墨发垂在身前,显得整个人故作坚强却又脆弱。
白帐后的人沉默片刻后问道:“哦?是谁?”
“钱若玟。”
王管事一听立时给他使了个眼色,朝他摇摇头。
曲槐心没有理睬,而是凄楚地跪下来,嗓音已经带着哭腔:“殿下如此英明,府中却有人兴风作浪,实在是有损声名,我愿冒死一谏,只希望这种人能得到报应。”
英明?
何浅陌躺在床边差点笑出声,他还挺会演,当日骂自己淫贼的时候气势可比这次要足得多。
“王章涓,你出去差人将钱若玟叫来。”
“是。”
片刻后,钱若玟姗姗来迟,还是那副珠翠加身格外华丽的打扮,走起路来还十分嚣张,完全没看地上的曲槐心一眼。
“殿下。”他面向白帐后的人时又换了一副嘴脸,娇滴滴地唤了一声。
“听说你前几日阻挠大夫给人看病?”
谁知钱若玟听了之后仍旧相当从容,似乎早就料到会被审问,直接拉开袖子将手臂送上前:“哪有的事!喏,殿下你看,我这手上真长了许多疙瘩,奇痒无比,府里的大夫都给我瞧了几日了还不见好。”
他雪白的藕臂上的确有许多红点,密密麻麻的甚是可怖。
曲槐心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病,朱唇逐渐抿紧,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
“殿下,你可得为我作主,青楼里出来的到底厉害,竟偷偷在背地里污我名声。”钱若玟一下拿出帕子夸张地哭喊起来。
“曲槐心,你怎么说?”帐内的人语气果然也变得冰冷。
曲槐心定定地看向前方:“殿下,他是比我有手段,只是我今日想说的还不止此事。”
钱若玟一听脸上有些诧异,但随即一股狠劲爬上他的瞳孔,只见他也“扑通”一声跪在曲槐心身边:“你编排我一次还不够?我倒是有个这贱人的消息,只是有关殿下颜面我不敢说。”
何浅陌对钱若玟的事无甚兴趣,但这一句倒让她来了精神。
“何事?”
钱若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斜睨一眼身旁的人:“曲槐心不顾身份与人私通,才刚进府就日日出去与那人幽会,整个万华街的人都看到了!”
曲槐心一听眉目间确有一时慌乱,但立马又镇定下来:“你说话可得凭证据。”
“证据?怎么没有,你屋内的抽屉里还有那人送你的玉佩。”钱若玟大笑一声,“殿下,不信就派人去取,就在他的妆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