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脚步声渐远,四周终于再归至静谧。
曲槐心走到缝隙处向外瞄了一眼,确认人真的已经走远了才重新将门推了回去。
也不知那人到底是谁,若真是六皇女,为何到了门口却不进来?
若不是六皇女,那又是谁能随意在夜间进出府中?
况且那人还说他屋子破,皇女府留着这么个破地方不修缮,难不成还要怪在他头上。
正思索间,他转过身子朝里走,倏忽间正后方又被一道黑影笼罩,烛火摇曳间边缘明暗不定,看着竟有些阴森。
“啪!”
曲槐心一惊,又来?
门外果然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
回头望去,只见这一次的黑影的形状似乎与方才有所不同,圆了一圈不说,顶上还有两个触角荡来荡去。
“吱呀——”这个力道明显比上次虎。
“你是新来的哥哥?”略带稚气的少年音传来,门又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直接伸进来,头顶还戴着红玛瑙小发冠,上面坠着两只小球,一晃一晃闪着晶光。
没等屋里的人答复,他就兀自跨了进来,身高约莫才到曲槐心下巴处,说话头还得微微仰着。
不是方才那人。
曲槐心轻吐出一口浊气,刚想发问,少年就主动凑上前。
“我叫元琪。”他双手背在身后,乖巧地一笑,嘴角咧开时会露出上排两颗小虎牙,蛾眉皓齿,显得人畜无害,“我十五岁进的府,今年十六。”
他也是府里纳的妾?
十五才不过刚及笄,不禁让曲槐心想起当年自己被卖入青楼时的情景,看来这六皇女还真不是东西,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你为何到我这儿来?”
“府里都传开了,说你早上同钱若玟吵了一架。”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欣喜,“我实在佩服,就想过来瞧瞧你长的什么模样。”
“佩服?难道你平时都要受他欺负不成。”
“不仅是我。”元琪晃了晃脑袋,“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府里为非作歹,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对了,听说六皇女已经娶了十几个……”曲槐心伸手比了比他的头顶,“不会都和你一般大吧?”
“不是,他们都有十八十九了。”
他们……
元琪一点没有反驳的意思,看来坊间传闻果然不假,这皇女府里竟真的塞了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都是妾,一个给位分的都没有?”
“没有。”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绕过曲槐心在屋子里绕了几步,不停地左右张望,“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殿下今夜也不来?”
曲槐心挑起叶眉,不知他口中这个“也”字是什么含义。
“前头的我不知道,我嫁进来时夜里没见到殿下,含霜哥哥来的那日殿下更是直接在花街喝了一夜的花酒。”
曲槐心觉着眼前这个小骨朵可能还不知道情爱为何物,说起自己妻主流连花街,风流成性时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可六皇女这举动也属实诡异,家里娶的不要,难道外面偷的更香?
“那她就从未宠幸过府里人?”
“近来只有钱若玟最受宠,据说殿下大多时候都宿在他院子里。”
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大门口那个珠光宝气暴发户似的身影,曲槐心不禁嗤笑一声,什么眼光,竟然会喜欢那种货色。
元琪转悠到那张圆桌前,见上头空空如也抬头问道:“枣子和茶你都吃了吗?”
曲槐心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随口答了个“嗯”,没想他居然高兴地一蹦老高:“好吃吧!是含霜哥哥做的,红糖熬了两个时辰,甜枣也泡了半天。”
“那些……是你们准备的?”
他原本以为皇女府好歹干了件人事,像模像样地添了喜被喜茶和喜果,没成想人家真是一丁点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含霜哥哥说府里来的都是苦命人,他给弄点甜的能喜庆些。”元琪每每提起这个名字,脸上都是一副格外自豪的神态,“对了,我跟你说,含霜哥哥做饭可好吃了!特别是酥油饼。”
说完他还应景地砸吧两下嘴,像是在回味似的。
“咕——”
少年腹部传来一声异响,当下显得十分应景。
他嘿嘿一笑:“我还在长身子,容易饿。”
不知为何,曲槐心看着眼前这人嘴角两只尖尖的小虎牙总觉得亲切,所以也不嫌他聒噪。
“你饿吗?”元琪黑乎乎的瞳孔一下亮了起来,“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含霜哥哥吧?叫他给咱们煮阳春面吃。”
话音刚落,一双小肉爪就爬上了他的手臂,扯着他向门口走时力道竟出乎意料的大。
“这么晚了……”
“不晚!他肯定高兴。”元琪的嘴咧得更大了。
等真见到柳含霜时,曲槐心发现他和这名字可真不搭。
一双月牙眼不笑时就眯得弯弯的,白皙的脸颊上未施粉黛,远远看上去还算标致,但一说话就能发现嗓音比普通男子粗上许多。
曲槐心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便大剌剌地挥挥手,自个儿傻乐呵起来:“你是新来的?快来这儿坐。”
柳含霜的院子比他还小,甚至连个园子都没有,巴掌大块地方竖着一张长凳,硬是拉着两人一头一尾坐了下来。
“含霜哥哥,我饿了,想吃阳春面。”元琪不忘回头拉着曲槐心的手,“他也饿了。”
“知道了。”柳含霜闻言眼睛眯得更厉害,嘴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我给你们做去。”
恬淡的酱油色在白瓷碗里缓缓晕开,细而筋道的面虽团成一个圆却又根根分明,几点油花和翠色的小葱点缀在其中,看着倒真叫人起了胃口。
元琪赶紧呼噜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夸道:“真好吃!”
柳含霜对他的态度不甚有兴趣,反而是一脸期待地瞧着另一个方向。
曲槐心抵不过他的热情,连忙也挑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微咸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辗转,爽滑的口感下了肚,末了还能留下一丝甜津。
“怎么样?”
“嗯,的确好吃。”
“哈哈,我就知道!”柳含霜兴奋地拍了拍手,有些得意地眨眨眼,“你们肯定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含霜哥哥做的饭的。”元琪几筷子碗里就给挑了个干净,肚子鼓得溜圆,一脸满足。
“多谢。”
曲槐心没想到自己成亲第一夜竟是与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同吃面度过的,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又想起院子里备好的那些红枣,又更觉亲近了些。
“谢啥,以后无事就到咱们这儿坐坐,也算是有个伴了。”
简单收拾完又唠了会儿嗑,不觉已经夜深,头顶月明星稀,小道和长廊都只能隐约分辨。
与两人道过别,曲槐心好不容易摸着路回到自己的小院,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闷着头的身影,看样子已经等了不少时辰。
他走近,才发现是今日进来送饭的小侍。
他微微福了身开口道:“曲公子,钱公子想请各位明日到卉苑小聚,说是为了府里又添一人贺喜。”
钱若玟?
他有那么好心?
曲槐心步子也没停,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小侍没再开口,但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甚至牙关也闭合不住,抑制不住磨合的“咯吱”声。
他本已经快走进屋子,听见这奇怪的动静不由回头:“你怎么了?”
那人根本答不出任何话,眼里写满惊恐。
“若我不去他还要为难你?”
“不……不……”
看他这极力反驳却又抑制不住寒颤的模样,曲槐心心中便有了数,都说钱若玟平日嚣张惯了,没想到心肠还如此歹毒。
今日他与元琪和柳含霜走得近,没准消息早已经传到那人耳朵里,日后难保不会对那两人下手。
“罢了,那我明日就去会会他。”
翌日。
钱若玟的卉苑就在主厅旁,紧挨着六皇女的寝殿,宽敞得比他的五倍大还有余,虽是春末初夏,但四处仍花团锦簇,什么颜色的都有,富贵却杂乱,香味也杂糅,冲得人一阵头晕 ,曲槐心一进门就不禁捂住口鼻。
他今日只着一袭素白烟罗裙,袖口和边角绘着几圈蓝色水纹,头上也只简单绾了个髻,任凭鬓角的青丝或垂下,或被西风吹起缠绕在右侧的檀木簪上,清冷又带几分娇俏。
花圃旁便是一方小潭,潭上横跨一座水涉和六角亭,一直延伸到一个扇形的大露台。
露台四周已经摆好宴席,上面铺着顺滑的红绸,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座上已稀疏落下几个人,正面向主位说着什么。
曲槐心到时,裙袂翻飞间,隐有兰香沁脾,一干人定定地望着他,有些眼中还毫不掩饰地露出艳羡之色。
钱若玟眼里闪过一丝狠绝,随后仿佛换了张脸笑道:“哟,新人这不是来了,我们方才还说到你。”他指了指末尾的位子,“快去坐吧。”
这点捉弄人的把戏早就是青楼里玩剩下的,在曲槐心看来甚至有些可笑,他丝毫不恼,慢慢悠悠到那处坦然坐下,等到元琪和柳含霜陆续坐到他身边后,人也就差不多到齐了。
“曲公子,新婚之夜睡得可好?”钱若玟有意无意地总将话题引到他身上,“唉,殿下也真是,这个月都已来我这卉苑好几回,昨日居然又要来,这不是平白伤了曲公子的心,真是罪过。”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神色各异,曲槐心笑着喝了口茶,敢情这是炫耀来了,也不知被那么个荒淫无度的人翻了牌子有什么可得意的,他还巴不得六皇女日日去那儿,自己反而乐得清闲。
钱若玟见他丝毫不在意,面上便有些挂不住,连忙又开口:“今日为了庆祝曲公子来,我还特意请了外头的人进来热闹热闹。”说着朝后拍了拍手,一名身着绯衣,头戴玉簪花的男子踩着莲步款款而来,娇小的脸上覆着一层轻纱。
等那人走近时曲槐心不禁眯起眼,眼尾轻勾起。
这身形看着竟有九分眼熟。
“这位是醉云楼新晋的花魁瑶歌,应该与曲公子是老相识了吧。”钱若玟的目光揶揄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忍不住掩着嘴笑起来。
绯衣男子闻言杏眼圆睁,有些慌乱地扫视一眼坐着的十几个人,终于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瑶哥,你可得谢谢曲公子,若不是他让贤,你哪能当得了花魁。”钱若玟往他面前丢了一锭银子,“今日你就跳支舞来助助兴吧,跳得好一会儿还有赏。”
银子直奔着男子而来,他的脚向后瑟缩着,眼里都是抗拒之色。
“怎么,你不愿跳?”见他没动作,钱若玟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个度。
男子埋下头跪在地上,不肯言语。
没想到男子竟如此硬气,他忍不住咒骂道:“好你个贱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说着,手中盛着热茶的杯子就扔了出去,冒着水汽的液体洒在男子身上,脖颈间都被烫红了一片。
曲槐心在楼里时,瑶哥就是这样一副不争不抢的老实模样,要不是他护着恐怕早已被人害死,现如今竟被当众侮辱,他面上已黑了三分。
元琪在桌下绷着腿,小手紧紧抓着红绸,狠狠瞪着前方,却只能极力克制着不冲出去。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贱胚子。”钱若玟面露凶光,从身后抽出一根长鞭走上前,狠狠抽在他背上,破风而来的游蛇在空中猎猎作响,打在皮肉之上的响声格外刺耳和厚重。
还想拎起第二鞭时,曲槐心已到他跟前,冷冷地掐住了他的手腕:“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在皇女府里教训人?”
“我是杨贵君的亲侄子,谁敢不服我?”
曲槐心冷哼一声:“这可是六皇女府,一切都要听殿下的,管你是谁的侄子孙子。”
“我呸!六皇女殿下见了杨贵君还得礼让三分呢!她敢奈我何?”
“哦?当真?”
曲槐心莞尔一笑,接着向他身后的方向行了个礼,“殿下。”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冗长的水涉后,六角亭内立着一道玄色长袍的女子,墨发玉冠,只是隔着层层莲叶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