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会不会是我反应过度了?”路上李拈花一手提着食篮一手抱着小狗。 自从得知与凡间的婚约后,她周遭似乎总充斥着关于成婚、夫君的声音。先说她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何辛原就是个脑子里除了吃、就是嫁人的傻丫头,若不是觉得她那位未婚夫身上有些许毛病,早就跟别人一道撺掇她嫁了。不过她也说过:男人嘛,好色点正常,也不算大毛病,总比不行要强,这人也不是全不能嫁。为此,她差点不理她。 李如仙没那么关心,她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修行上,连自己大哥,她都没精力去理会,怎么会来她耳边叨叨嫁人这种事?这就是她最喜欢李如仙的地方。可即便她,偶尔也会说:嫁了也好,反正总得嫁的。 其他人更不用说,大哥二哥都是男子,看不出她那未婚夫有什么毛病,老四恨不得她赶紧滚蛋,父亲与祖母眼里只有与国师府的婚约,只有母亲会为她考虑。然而可怕的是,母亲也认为嫁去国师府是作为内六峰本家唯一女孩子,尚可的归宿。 “嫁人了,母亲也会帮助你修行,并不冲突。”这是母亲的想法,她难以反驳。 “应该就这么嫁了吗?”如果连修行也不能成为阻碍,她还有什么理由? “汪。”小狗叫唤。 “是嫁,还是不嫁?”她问。 “汪汪。”小狗这次叫了两声。 李拈花笑起来:“你的意思是,不嫁?哈哈,你是懂我的。不过,其实我也不那么明白自己的想法。”确切说,在此之前她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她对君希情那般的翩翩君子有好感,可没到想嫁的地步;她不喜欢肥头大耳的桓庄,可也没到不能一起过日子的地步。 “如果成婚只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好像也没必要那么讲究?”提出的疑问,没有人回答。只有一只小狗张着懵懂的眼睛,看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算了,不想那么多。”她打起精神。 至少先不要跟她那个未婚夫,把关系搞得太僵。 思及此,她加快脚步。 玉峰坐落在临仙峰东北角,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因海拔高,峰顶常年积雪,其他地方四季如春,玉峰却是四季如冬。踏入玉峰地界,眼前景色蓦然变换,界碑外,鸟语花香,百花争妍、千娇百媚,林间透着温柔的阳光,给人温暖的感觉。道旁小野花轻轻摇曳,向路过的人展示它们的可爱,不时有小麂子从道上跃过,自由欢快的气息充斥各处。 界碑内则仿佛另一个世界,只有三种颜色:松林的墨绿、积雪的皑白与岩石的灰色。偶尔跑过的小动物,不是灰色小松鼠就是白色小兔子,并不能让界碑内的色彩变得丰富。 但就这样一个地方,却是临仙山除了转灵潭之外又一处圣地。而且比起转灵潭,玉峰的“圣地”之名要更名副其实。临仙山的弟子对转灵潭更多是敬畏,与其说圣地不如说是禁地;对玉峰却是无一不向往。 因为,玉峰便是整座临仙山最大、灵气最浓郁的洞天福地! 它就像弟子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向往而又情怯。 可现在弟子们难有资格进入的圣地,却叫凡间来的一俗人侵踏了。事后,李拈花有反思过,父亲会让桓庄进入玉峰休养,追根究底还是因为祸是自己闯的。想通这点,她真是又喜又惆怅,喜的是父亲是为了维护她,愁的是自己的缘故,叫大家心中冰清玉洁的玉峰似乎自此有了瑕疵。 李拈花打开食篮,拿出一块糕点喂给驮载他们过来的小鹿以示感谢,小鹿欢快蹦走。随即她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少时一只雪色大雕飞来。雪雕顺服地伏下身体,让她抱着小狗跃上,而后张开丈长的翅膀,带着他们飞上半空,越过层叠的松林,飞向耸入云端的玉峰顶。 在峰顶降落后,李拈花拍拍雪雕的脑袋,雪雕扑打翅膀飞离,她则抱着小狗往不远处的客居院落去。 桓庄住的院落离上弦月泉近,上弦月泉是温泉,所以此地要比他处温暖些。李拈花一边感受空中随风而来的暖意,一边暗叹那傻帽走了狗屎运,转眼来到院落前。 院落门扉紧闭,院前一株古松、一口古井,井上一套汲水辘轳,再无其他,也不见扫洒的仆从。 李拈花在古井旁驻足片刻,朝小狗道:“知道这井为何叫随缘井?”小狗好奇地眨巴大眼睛,“因为井里储的都是雨水,可不得随缘?全看老天的意思。哈哈,你说这井有不有趣?”小狗欢快叫两声,她的心情轻松起来。“走了,把东西送过去,咱就下山。” 她敲两下门,没人应,轻轻一推,院门开了一条缝:“怪了,大白天关着门,还有他那副管家哪里去了?” 进了门,在前院抄手游廊下终于看到一人影
,待要呼唤,鼾声传来,李拈花放弃吵醒对方的念头:临仙山上弟子不可以偷懒,但仆从偷懒却是寻常,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体谅他们的辛苦。 究其原因,临仙山上的仆从不少来自山下人家,他们本着奉仙以问道、甘愿无私奉献的精神上山,修行人怎好意思再苛责? 穿过垂花门,进入后院,仍是无人,李拈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来得不巧,桓庄带他的副管家外出了。 “好像没人,咱们将食篮放前厅就走吧。” 正要退回前院,寝屋方向传来说话声。 “这不是有人嘛。”既然有人,李拈花往里走去。 说话声很轻,仿佛夜间的梦呓,又好似凑在耳边的悄悄话,她听不清说了什么,却将夹杂其中银铃般的笑声听得一清二楚,女子的笑声! 白日门扉紧闭,孤男寡女躲在后院……饶是李拈花也意识到自己撞上了见不得人的事。她本能地三两步奔到门前、一脚踹开门,再三两步奔到寝屋。 眼前罗帏轻轻晃动,声音传出来。 男:“美人儿当真肤如凝脂。” 女:“公子哄我开心。” “不哄你,不知那小娘们有没有你这般好肌肤。” “哎呀,真坏,抱着人家还想着别人。” “说得对,煞风景是我的错,在下给小美人赔礼道歉。” “别说,你还真是在下……” 娇嗔声骤然打住,换作叫人面红耳赤的哼哧与喘息。 李拈花本想掀了床帏将食篮丢两人头上,却又不想便宜了他们。于是到厅中寻来纸笔,刷刷画出一张符,对着符箓轻念咒语,手指一送,符箓飘进寝屋,贴上床帏。做完这些,她带着小狗悄悄过去,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好整以暇看着那张叫人恶心的床。 罗帏是暖橙色的,原先是她喜欢的颜色,现在,“橙色居然也能这么恶心、这么脏。”她轻叹。 很快,罗帏里传出尖叫,两个赤条的人铁青着脸滚下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远离上一刻还供他们温存的床。发现李拈花在屋里后,先是一愣,随即尖叫着想去拿衣裳,又被满床乱爬的五毒吓得缩回来。 “仙子,你,你听我解释。”桓庄厚着脸皮爬过来,想要扯她的裙摆。 李拈花嫌弃地避开,无意与他废话,她拿起小方桌上的水壶,将水浇在他头上,丢下“脏东西”三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 “所以,为了这种事,你就在玉峰上驱使蛇蝎咬我们的客人?”祖母质问。 这条指控,有两处关键:一是,驱使蛇蝎咬桓庄;二是,在玉峰上。可以说,第二条指控远比第一条严重,如果承认,少不了家法伺候。 “是!”李拈花供认不讳,污染玉峰,也难以消除那股恶心感,她只恨自己做的不够,“我没让他陈尸玉峰,已算仁至义尽。” “听听她说的什么鬼话!”老祖宗痛心疾首朝旁边的刘妈道。“陈尸玉峰?你眼里,玉峰算什么?人命算什么?” “那是他自找的!” “自找?好,今儿我就好好与你剖析,何为女子本分!”老祖宗让人搬来椅子在她面前坐下,“那是你的未来夫君,他来自凡间,凡间规矩,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你既将身为人妇不可不知何事当为,何事不可为。” “请教老祖宗,何事当为?”她不是有心请教,不过想听老祖宗口中能说出怎样的高深道理来。 “拿此事来说,与你成婚之前与他人狎戏,他有不对的地方,但照凡间礼法,却也不算错。凡间男子成婚前收入通房丫头的不在少数,你纵有不快,也不该失了礼数,何况人家是客。事既发生,你不该只顾自己,而不顾全你未来夫君的脸面,当场与他翻脸,授人以我仙门女子嫉妒成性的口实,是下策。对此,你非但不该追究,还当暗中替你未来夫君将人纳了,以向他人展现你的大度与贤惠。” 起先,李拈花还想逐句反驳,听到最后只剩冷笑:“老祖宗不愧是过来人,贤惠大度得很。您替所有人都考虑到了,仙门、仙娥与我那来自凡间的未来夫君,唯独没有我?敢问老祖宗一句,您眼里还有我吗?您眼里的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吗?那个贱男人在我面前与他人行苟且的时候,有把我当他的未婚妻,有把我当一个人吗?” 她索性将自己的不满一股脑倒出:“都是爹生娘养的,一个脑袋两只手,一个鼻子两只眼,我与他有多大不同?他的脸面是脸面,我的就不是?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我为什么要在垃圾桶里找垃圾?” “什么垃圾桶!我告诉你,男子都是这样的!” “那我宁可一辈子不
嫁!我缺什么也不缺个垃圾!”她挺起脊梁,“老祖宗,不是凡间男子都三妻四妾,就意味着他们背叛自己的发妻是对的!不是做的人多,就意味着可耻的行为可以合理化!不是妻子总被辜负,就意味着,她们该忍气吞声!我们是修行者,更该明白,不是世上不公者多,我们就要当作是寻常、就要对不公视而不见!” “男人与女人,本该是一样的,他们是同类!女子是男子的同类,不是他们的附属,尊重同类才是理所应当!他在婚前与他人苟且,那我亦在婚前与人苟且,是否也该是合理的?” “老祖宗比谁都明白,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不是,天道无亲,常与男子!” “你疯了!你说出来都是什么话!”老祖宗从椅子里弹起,手脚都在哆嗦,“你大逆不道,你有违伦常!你敢翻了天去!”似乎仅仅骂她已不能让自己平复,似乎仅仅骂她已不能阻止天塌下来。她抡起龙头杖,跳下台阶,拼命打她,仿佛这样便能避免老天生气。 李拈花不闪不避,任由拐杖冰雹般落在自己手臂、肩颈、腰背上:“老祖宗,您在害怕,您越害怕,就越说明您意识到,我所说有可能才是正确的。您不是恨我不守规矩,也不是恨我污染玉峰或者怠慢客人。您是恨我不能像您一样,在无尽岁月里卑躬屈膝;您是恨,在您眼里低贱的、一无是处的女孩,胆敢鄙视您奉为尊贵、一味想讨好的男人……” 她停顿,因为老祖宗的拐杖不客气地打在她脸颊上,差点将她的牙齿打断。 但很快,她再次出声:“您从来看不上我,刁难我,不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您希望我做个木偶,乖顺地走上您为我规划好的人生道路。您希望我接受作为仙门与凡间联姻工具的命运,不要反抗,然后有一天,再接受女人被背叛、被抛弃的命运,在内宅里悲惨地、可怜地,被耗尽所有价值、干枯地死去。” 龙杖抽打得更狠,她觉得骨头都疼起来,口中腥甜,一个没忍住,她吐出一大口血,但嘴巴仍然不肯闭上:“老祖宗,告诉您,我不会的。我是女孩子没错,但首先,我也是个人,我像其他所有人、像那些男子一样有选择的权力,有说不的权力。女孩子的人生照样该由自己负责,女孩子照样……” 她被打翻在地,眼前逐渐模糊,意识却愈发清晰。 在那座图书馆里,与那名女孩的对话如雷在耳边鸣响:“女孩子照样可以,顶天立地!” 顶天立地,不依附任何人而存活、而闪耀,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拈花,拈花!”母亲凄厉的声音传来,但她没有力气再抬起眼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