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劫(八劫)
大雪封山,院里的积雪没过脚踝。
堂溪毓与秋芝相互搀扶。纵使堂溪毓怕把病传给秋芝,秋芝也要紧紧跟着她。
唐突地被卷入另一个地方,已经足够恼火了。
“荒凉冷僻的地儿,小姐你身体抱恙,穿的又单薄。而这雪下得看不见尽头,也不知你能否挺住。”秋芝握着她的手更加用力,“别赶我走,我怕冷,咱俩待在一起热乎。”
堂溪毓心烦意乱,她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就算是乾坤大挪移,至少也有头有尾,哪像现下这般胡乱。
但秋芝好心,堂溪毓忍住咳嗽,小声打趣道:“你冷就去找夏参呀,我看他穿的挺多的。”
鹅毛大雪,忽又衰弱。风乍起,斜雪直扑面。
秋芝吸吸鼻子,脸都被冻得通红,睫毛一眨,雪融进眼里。
“小姐乱开腔。”
“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俩把事说开就好。”
秋芝别扭摇头:“那小姐和道长又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亲眼看见,道长一人忙前忙后。结果早上起来满脸阴郁,我看不是睡得少,就是被某人气着了。让我猜猜,可能是谁呢?”
堂溪毓下意识回顾,苏绎和薇薇走在身后,夏参在秋芝左侧。
薇薇喜笑颜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如今冬雪飘零,见她笑容,或许在谈论春天。
而苏绎可能一直盯着堂溪毓背影,以至于他们立即撞上视线。
不到一秒,堂溪毓假意去看不远处的雪,再自认为毫无痕迹地转身。
她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仿佛呐喊。一位是温文儒雅的女娘,说话慢吞吞,告诉她这些均是小事,说清即可。另一位是娇蛮乖张的姑娘,猛然拍桌说:“原谅就是准许他人伤害你,你越在意越卑微。”
原谅什么呢?
其实继上回分开,已有半月,她现在却记不清当初为何生气。心中的裂缝永远在,却不会诉说裂缝的来源。
“小姐想入迷了呢。”秋芝坏笑。
“没。”
“哦?我可没说你想什么呢。”
苏绎的脚步渐近,堂溪毓不想被他发现,她在意他。
“我在我们来到哪里了,为何这样荒凉,甚至这儿已是深冬。”堂溪毓连忙把话接过,说到后面才着迷,“这是过去还是将来,我们来之前还在看画。”
对。当时才看完三幅画,发现第三张画潦草,还别烧毁一角。然后重明没拿稳,这些画纸飘向天上。
然后他们眨眼,在一片混沌中发出撞击声,再次醒来,就在荒山野岭。
而重明和莞清杳无音讯。
堂溪毓皱眉,想起来,当时他们在门口摔了一跤。
而他们出现在这儿的人,当时在画纸下方。
难道……是画的原因?
堂溪毓继续咳嗽到抑制不住,光听声音,还以为肺要被咳出来。
“披上这件外衣,莫嫌弃。”
苏绎在她身边。或许是怕被拒绝,所以语气十足恳切,甚至还挺有压迫感。
堂溪毓的手没动,但她的心已穿上了外衣。
秋芝小声喃喃:“小姐自己说的,做人不能太别扭哦。”
苏绎没听见回应,他早就料想到了,于是直接将外衣披在她肩上。
然而另一声咳嗽打断——“咳咳,这天气可真折磨人,我也真傻,居然还穿着襦裙,来这儿活活受罪呢,咳咳……”
薇薇怕冷是真的,毕竟她本体仅是棵蔷薇。
而堂溪毓穿的是圆领袍,长途跋涉,没时间捯饬自己。如今反而要保暖些。
她见薇薇精致的脸蛋白如雪,粉裙能与冬梅相媲美,这样的人站在雪地里,她心生怜悯。
于是堂溪毓将身上的外衣取下,退了几步,给薇薇穿上。
出乎薇薇意料,她有些木讷地低头,不知说什么好。
“道长予你的,功德算他身上。”堂溪毓也有些语无伦次,应付完,立即走回秋芝身边,主动挽上秋芝。
无人注意到,薇薇嘴唇动了动,单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短短时间里,苏绎的心上先是结了层糖壳,而后又化作冰窟。
风雪交加,雪总算止住了,天空或许也在结冰。
飞鸟能看见好些个脚印,虽参差不齐,但均通往山上唯一一户人家。
刚建好的茅屋,篱笆仅围了门口一面,形同虚设。
堂溪毓的脚又凉又湿,积雪打湿裤脚,五个人几乎都觉得麻木。再不休息,脚底便要冻成块木头。
众人来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茅屋面前,在毫无用处的篱笆前喊道:“请问有人在吗”
来回几次,仅得到寒寂。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是不是无人居住,荒废已久的茅屋。
却在他
们下定决心上前迈出之时,一个男人,长相魁梧,背着一把剑出门。
“这位郎君是要去哪?”堂溪毓立刻挥了挥手,生怕这人直接忽视他们。嗓子沙哑道:“大雪天被困在这深山之中,您能否让我暂留一下,太阳出来后便下山。”
说完,听天意般,恳切看向那个男子,希望能得到回复。
那男子大步流星,踩在院里的积雪上发出沙沙声。
他又突然停下,看向门口的一群人:“你们是怎么来到这座山的?”
我们还想知道呢,堂溪毓心中忧叹。
“说来话长。”
脚踝以下都快要断了。
他们这回对视后,才发现那男子双眼充血,血丝如麻,尽显疲惫。
好在这男子为人善良,出门之事再急,他也要接纳这几位路人,头顶和肩头都被打湿了。
—
“多谢郎君收留。”
堂溪毓握着袖炉,说话时嘴边一直冒着白气。
这茅屋虽从外看十分简陋,但里面还算宽敞,必备之物均陈列有序,还能生火取暖。
那男子不苟言笑。热情救人不影响他冷面交谈,语气有些压迫:“等不到明天,最多还能在这儿待一柱香时间。”
六人围绕着火盆坐,火焰越烧越旺,他们踩出的脚印都被烤干,而后脚底湿热到难受。
堂溪毓答应:“郎君能否告诉我们,当下是何年?”
那男子蹙眉,颇为震惊这个问题,但出于好心,还是如是说道:“建和二年。”
建和二年?
除了这男子,其余五人或多或少地惊讶。
要知道,今年分明是永平八年。
秋芝声音都在打颤:“你说真的?会不会是你在这山里呆久了,与世隔绝,以至于忘了时间。”
男子被他们这么多双眼睛盯得发毛,更是莫名其妙。他不满地说:“我在山里住了不到半年,怎会记错?你们没头没尾地出现在这儿,才叫瘆人。”
倘若真的是建和二年。那么,他们来到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做梦都想不到。
如今知道了位置,反而更加惶恐,惴惴不安。
苏绎低垂的眼眸里,内容也发生改变。
十八年前,他还在平安寺背靠的山上修炼祛毒。暗无天日,日复一日。
“郎君贵姓?”堂溪毓问道,她想至少好称呼些。
对面的人明显迟疑了一下,稍后:“唤我顾大郎即可。”
“多谢顾大郎……顾大郎?”堂溪毓音量提高,“金州顾家长子,顾大郎?”
“对。你们连年月日都不清楚,怎么知道我家的?”
“我们寻找你已久,你到底去了哪里……不对,你抗剑是想去哪?”
堂溪毓情绪激动起来。
顾大郎嘴角一撇,似乎有些生气:“我早告知家弟,莫要派人寻我,我去去就会。结果还是找了你们。不听话,还不会找人。”
很难听不出后半句贬低之意,但解决当务之急要紧。
堂溪毓道:“我们已知晓梁氏的真实身份,你此番出去是为了她。对吗?”
“寒舍容不下你们了,请出去,还我一些清净。”
“她现在在哪?”堂溪毓不依不饶。
“你们究竟是何人。”
顾若明已经将身后的剑转到手上,只要他起身,便能夺了她的命。
“我说我们并非坏人,你能信吗?我们一路走来,帮助过不少人,懂得一些法术,均是尽心尽力。如今,我们是来救你的。但看你的样子,你已经知道了梁氏是鬼头妇。我虽然猜不出你将要去何处,但我晓得那必定是条不归之路。”堂溪毓认真道。
这话被顾若明听进去不好少,现下他动容起来,踌躇着是否要开口。
半年来,他没说过一次安稳的觉。
不过,他也知道此路危险不断,若非穷途末路,谁想豁出去。
“你们赶快走吧。”
“那你呢,你这一走,可想过顾笙。”
顾若明着急:“怎么可能,我将她过继给了家弟,她现在还不记事,能平安顺遂。”
堂溪毓嗓子干疼,但还是说完:“所以你已经打算送死了吗?而对顾笙不管不问。哪怕她寄人篱下被排挤,被众人唾弃,从小便被唤做‘没娘生的’,你也不在乎?”
这话点醒了顾若明,他嘴皮子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就算是送死,也要送的明白。”
堂溪毓强忍着一口气。
顾若明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后合上眼睛,似有无形的泪水灌注。
“你们且随我来。”
总算确定了。堂溪毓再也憋不住,右手攥着手绢,
紧紧捂住口鼻,猛烈地咳嗽起来。
秋芝急忙拍背,而后才平息胸中闷热。堂溪毓觉得口中血腥味浓厚。
没人去管火盆,均起身跟着顾若明朝另一件屋子迈步。
木门吱吱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灰黄色的人骨,碎成了渣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是从第三张画里搬出来的。
唰——
堂溪毓猝然想到,他们这是进入了画里。
原来第三张画出自顾若明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