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最后一局
后悔?后悔什么?他做了什么吗?
诸多疑问一瞬间出现在陈半鲤的心中,但连青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解释,而是再次一挥袖子,陈半鲤眼中的景象如云烟般消散,黑檐白雪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连青身子微斜地躺在竹椅中,右手支着下颌,淡淡道:“再来一局。”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一如既往的平静,陈半鲤却从最细微的声调变幻中感受到连青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说不清那种变化是什么,但能肯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怀着这般思绪,他拈起一枚黑棋,放到了棋盘的左下角上。
连青没有动作,仍然支着头看着棋盘,两侧的黑发垂下,像是睡着了。在离黑棋极远的一处位置,一枚白棋悄然出现,就像它本来就在那个位置一样。
陈半鲤不知道为什么连青的下棋方式出现了变化,但他突然有了种预感,这盘棋仿佛是某种预告,这盘棋后,一些事情似乎就要发生了。
是什么呢?
陈半鲤想不到,但也无所谓。
最坏的结果他早就想到了,这件事他已经想了整整半年,想的夜不能寐,以至于当他想到接下来马上就要迎来那个结局的时候,竟是没有太多的恐惧感,反而带上了隐隐的释然之意。
于是他抬手,把第二枚黑棋落到了第一枚左边一点的位置。
白棋再次悄然出现。
连青的速度比起之前慢了许多,每一步都极为慎重,但他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依旧支着头坐在竹椅中,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神情。
时间在棋子落到棋盘上的轻微脆响中飞快流逝。当下到第一百二十手的时候,陈半鲤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连青,似乎在和自己下指导棋。
根据他继承的记忆,指导棋一般发生在棋力相差极大的前后辈之间。他与连青确实符合这个条件,但连青没有任何理由和自己下这指导棋,虽然见到连青的那一刻起,两人从未有过任何有过敌意的对话,但那不代表着两人关系当真融洽,只是单纯因为他们境界相差太大,根本不足以让连青对陈半鲤抱持敌意。
但两人最根本的关系还是敌人。施百合死在上官青叶手里,归根结底还是死在连青手里,无论如何陈半鲤都不可能忘记这件事。
沉默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忽视。
只是先前那凝聚他的精气神、过去回忆天分等所有的惊鸿一剑都只能划破连青的一片衣角。他此时的沉默不是燃烧后冰冷的灰烬,而是灰烬中跳跃的火星,从未熄灭,只是这火星连一片纸都烧不尽,面对修真界最高的山除了熄灭在山石上不会有别的下场。
他现在更是完全不理解连青的举止,无论是先前突然的心理开导还是眼下的指导棋,连青此刻表现得就像一位看重他的前辈。
可为什么呢?
陈半鲤看着面前的棋盘,脸色呈现病态的苍白。他没有抬头看向连青,手指极其沉重地把一枚黑棋摁在了棋盘正中的一个位置,仿佛手中的是一方铁块而不是竹制的棋子。
做完这个动作后,陈半鲤把两只手放在膝头,缓缓闭目,恢复着枯竭的神识。棋盘上已然纵横交错密密麻麻,黑白交汇间的无数图案如果有旁人来看,神识不足者识海必然会受到强烈冲击,如果是刚进入此处的陈半鲤,看到这片图案必然会当场昏迷不醒。
但那些被连青注入识海的记忆碎片改变了这个事实。修真者的棋道实际上已经脱离了艺术的范畴,演变为了一种推演。而神识强度与推演能力息息相关。那些记忆碎片里蕴含的是连青对棋的理解,换句话说就是连青的神识。陈半鲤吸收了这些碎片,就是在吸收连青最本质的神识精华,修真界哪怕是最亲密的师徒也不可能会有如此传功方式,神识精华来自神魂,此举无异于亲手撕裂自己的灵魂。
那是足以湮灭神识的剧痛,连青在一指点到陈半鲤额头的时候却是面无表情。
也许是因为几百年前,当他跪在那座墓碑前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世间最极致的痛苦,故能无觉。
不仅如此,陈半鲤继承的这些神识在前二十四盘棋中一步步地与他的神识本源相融,愈发凝练,那些单方面碾压或是胶着的棋局仿佛一柄巨锤,锲而不舍地敲击在陈半鲤的灵魂之上,仿佛在锻造一块世间罕有的奇铁,每一锤都在锤去灵魂中的杂质,每一锤后他的神识便更加凝练一分。
如今的陈半鲤境界仍然是定魂初境,他的神识强度现在却让连青都看不清了。
游心?通玄?
还是更高的境界?
陈半鲤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事实上大概只有玄教教主此刻站在棋盘旁,才能大概看懂连青在做什么。此刻深入灵魂的疲惫让他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但灵魂最深处却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舒适之感,仿佛被浸泡在温泉中,甚至有了睡意。
这是灵魂的修炼之法。人族从未有过如此法门,魔族极度自私冷血的灵魂本质也不可能生出这样完全损己利人的法门。连青更不可能设计这种道法,他已对人间无爱,自然再不会向人间赠予半分,何况以己渡人。
这是谁的道法?
此时进行的这盘棋局注定不会被历史知晓,但它注定会是五百年中最有价值的一盘棋。如果让一名将军站在旁边,他能从中看到纵横裨阖铁马金戈;如果让一名学者站在旁边,他会看到里面千百年的历史文化,那些思想的火花跳跃;诗人会看到风花雪月,剑修会看到剑法
连青用了三年便能通读玄教真经三百卷,其智慧当世几乎无人能及,便是其师兄都要逊色几分。他此刻与陈半鲤下的这盘棋融入了他毕生所学,每一枚棋子的位置都暗含天机,每一步皆是洞明智慧。
这是从未有过的修道经验与智慧的传授,这是最无私的老师为他的爱徒上的最后一课,它可能出现在无数时间、无数地点。却唯独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今日之前,陈半鲤甚至没有听说过连青的名字,连青更是不曾见过他,所谓一见如故更是子虚乌有,两人之间或许有几分同病相怜,但绝不可能存在更加温暖的感情,事实上他们之间有着最冰冷的仇恨,虽然是单方面的。但倾囊相授?呕心沥血?
哪怕最疯狂的作家也不敢想象这种情节。这毫无理由,毫无根据,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妄想。
连青消失的这些年里,或许有人会用疯子形容他,但他不可能真的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那是为什么?
原因只有连青一人知道。
“啪嗒”一声,一枚白棋落到了一处,这一步却是前所未有的迅速和坚定。
原因很简单,棋盘上已经没有空位了。
这便是最后一步了。
连青看着那枚圆润洁白的棋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仰去,靠在了竹椅上,淡淡道:“不下了。”
陈半鲤正闭着眼恢复神识,突然听到这句话,疑惑地睁开眼,接着他便愣住了。
面前的男子本来是二十来岁的清俊面容,除了两鬓的霜白以外毫无老态。此时他躺在那里,却生出了几分苍老的感觉。苍老或许来自于他眼角不知何时生出的细纹,愈发崎岖的面部线条,最大的原因却是他的眼神。
自从陈半鲤见到连青的第一眼开始,连青的眼神便是不变的漠然,毫无生气,仿佛某种无机的存在。此时那双黑色的眼睛中那些冰冷坚硬的东西碎裂开了,那些他曾经有过的对这个世界的情感重新涌现了出来。
有追忆、有怅然、有思念、惘然,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有温暖的也有寒冷的。
那些都是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他;小山孤坟,夜里幽梦也是他。
是他的过往,他的思念和他的爱恨。
他看向陈半鲤,调整了一下坐姿,稍微坐起来一点,然后微笑道:“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陈半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他看着连青的笑容,明明自己与他是见生死的敌人,却有些悲伤。
“你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故事的开端是一个问句。
陈半鲤下意识回答道:“魔族?”
连青摇了摇头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便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