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清塘小剑与离别
修真者为了弥补肉体上的缺陷,往往会选择一种武器来增强战力,纯粹的炼体一道少之又少,而超过六成的修真者选择的都是剑。对于姜淮宁来说,无论是出于她的师承——玄教功法以剑招为主——还是她的师傅潘宫也是剑道大家,甚至是出于审美上的需求——体态纤细的春洵公主持一柄长剑显然是最和谐的组合,她都应该是用剑的。
充斥着无尽光明意味的寒冷刀光与金红色的长剑在空中相遇,旋即炸开一道圆环,推动着两人的身体向后倒飞而出!
姜淮宁手中的长刀深深插入地面,稳住身形抬起头看向对面。她的面纱早已在战斗中被毁掉,露出的那张绝美的脸庞便是闻人沁看了也有几分嫉妒,此时她的俏脸苍白中透着诡异的潮红,那是闻人沁功法中的火毒入体,此时如同无数细微小针刺着她的经脉内壁,阵阵痛楚涌上,让得她微微皱眉。她看似寻常的衣裙不知道为她抵挡了多少攻击,单论防御力甚至已经不低于百兵榜排名居末的防御法器,却仍然破碎多处,露出的肌肤原本洁白胜雪,此时却泛着诡异的红色。
让得她皱眉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看着对面闻人沁眼中愈发深沉的红色,认真问道:“你真的不要命了?”
闻人沁作为魔族公主,修的却不是正统皇族功法,而是源自皇宫后那片深渊涌上的地火,经数百年前魔族一位大能吸纳自创一门功法,名为渊劫。
这功法暴烈至极,而且有一个连大祭司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源自深渊的地火内有着最纯粹的火气,但那种火气只能存在于深渊底部,对任何生物都是拥有着绝对的破坏力,便是自创渊劫的那位大能也没能逃脱这种破坏,最终死于火气入体。
闻人沁是魔族这一代唯一的皇族女性,本不可能接触这等惨烈的功法。但她出生时正值深渊爆发,来自最深处的九幽罡风笼罩了她降生的宫殿,导致她生下来时气息极其微弱,最终靠得无数天材地宝的堆积才保住性命。她的师傅,魔族二祭司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决定让她修炼渊劫,但火毒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神智,再加上如影随形的能看得见的死亡的阴影,让得她的性子越发暴戾。
而就在这时,遥远南方的人族同时拥有了一位公主。她与她身份极其相似,命运却是如同讽刺般给了姜淮宁最好的一切。随着年岁渐长,她在魔族宫殿中日复一日地忍受着火毒的痛苦,却不断听闻着那与她仿佛宿敌般的人族公主愈发光彩的事迹。她被玄教副教主收为徒弟;她成为了大陆第一学院的大师姐;她天赋血脉觉醒,修为一日千里每当这时,她心头扭曲的憎恨便不断侵蚀着她的内心,如同一条漆黑的毒蛇。
于是在得知大祭司这个计划后,她主动请求加入其中,所为的就是能够亲手杀死那盘踞在她心头最大的敌人。
死亦足矣。
凭什么你能光芒万丈,我就只能无力等候着死亡的到来?
凭什么你能享受万千臣民的敬爱,我就只能收获下属的惧怕?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所以,在听到姜淮宁清淡的声音后,闻人沁没有说话,只是满是嘲讽意味的冷笑一声。
我不怕死,我只怕你不死。
但对方的实力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一对一之下她只能微占上风,尤其是姜淮宁一身最正统的光明道法,刀意又是寒冷至极,两种气息级别皆是极为高妙,皆是隐隐克制着她的火毒。这种克制让得那条毒蛇暴怒地嘶叫着,狠狠地咬在她的心上,冰冷毒液的注入让得她心脏阵阵抽搐。自两人开战以来至今,她们皆是已经身负重伤,她如今看似伤势较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魔族体质强横而已,那冰冷神圣的刀意顺着对抗在她的体内四处肆虐,不断响起极细微的闷响,那代表着光明与魔气的决然对抗。
这样下去,她真的没有把握能杀死姜淮宁。就算她还有隐藏手段,可姜淮宁身为大楚公主,隐藏的手段又何曾少了去?
她盯着姜淮宁绝美的脸,眼中暴戾的红色不断波动荡漾着。直到某一刻,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红唇微抿。
她玉手划过手腕,一道血口出现。不同于绝大多数魔族血液的颜色,如同一张绸缎般的金红色鲜血循着某种无形的牵引流出,在流出足够多之后在空中凝聚成了一个血球。血球表面凹凸不平,隐隐吞吐着极微小的触手样的异物。
她看着这血球,眼中涌起了近乎狂热的神色。
姜淮宁看着这一幕,神色缓缓凝重。
以她的修为境界,很轻易地便认了出来,那个血球是闻人沁的一身道法精华所在,其中甚至融入了她的生命本源,才会出现那些小触手,此时血球缓缓收缩着,周围的空间竟是出现了坍塌的破碎纹路!
鲜血重量极轻,那让空间不堪重负的力量便是来自于她十年苦修而来的道法本源。只是这种本源是无法再生的,是她过往修炼的总结,如今她把这血球抽出体外,便是放弃了自己的部分修为!
只是为了杀死她。
姜淮宁不会问何至于此之类的问题。她很清楚,两人身为人族与魔族最尊贵的存在之一,不论那些宿命般的相似点,今天也是必然不死不休的下场。 只是她没有想到闻人沁对自己的恨意如此之深,竟让她施展如此决然的手段。
亲手抽出自己的修为,与抽出自己全身的骨头无异。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却只让得闻人沁纤细的眉头微皱,因为她过往十八年都在忍受这种深入灵魂的痛苦,如今只不过是疼痛的程度加深而已,对她来说当真是小事。
什么是大事?
眼下她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亲手杀死姜淮宁。
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她却一言不发。姜淮宁看着这沉默与惨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的画面,终于心生寒意。
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种冰冷之意了。
那是恐惧。
虽然心生恐惧,她的眼神却渐趋坚定。
魔族公主为了杀她敢用出惨烈到近乎同归于尽的手段,她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肯定会很疼吧。
她黛眉微蹙,玄教正统的心法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一股清凉的气流在她的肺腑间流淌,让得她原本有几分动摇的道心悄然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她凤眼微眯,那双清澈的双眼最深处开始有金色的明亮光流浮现,仿佛星辰生灭。
两人的对战进行到此处,似乎已经除了最决然的那个结局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洞府见照后境的限制决定了不可能会出现能平息眼下局势的强者,死亡的冰冷意味已经开始渐渐笼罩场间。
就在此时。
“嗒”的一声轻响,神识皆是高度紧绷的两人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声响,陡然一惊!
是谁?
两人神识境界极高,第一时间就笼罩了那发出声音的位置。事实上那人本就没有隐藏身形的打算,就那般平淡地站在那里。
是他?
姜淮宁一惊,发现是陈半鲤。只是她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陈半鲤,自京都学院第一夜后她曾经观察过这少年很多次,惫懒的淡然的活泼的迷茫的 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悲伤,又愤怒至此的少年。
发生了什么?
是谁?
闻人沁微微皱眉,这人如此诡异地出现在两人身边,那淡漠到近乎呆板的神色让得她对其警惕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半鲤并没有向两人打招呼或者观察局势的打算,平淡地扫了场间一眼后,“嚓”的一声,沧溟剑骤然出鞘!
略有些暗沉的剑身反射着圣光和火焰的光辉,配合上沧溟剑本身的幽寒色彩,种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显得诡异至极,看着让人很是不适。
他抽出剑后,静静看着剑面反射着的自己的脸。剑斜持于身前, 没有剑意,没有剑气。
他没有看很长时间,大概也就是那血球收缩了一次的间隔,姜淮宁的脸刚刚转过来,眼底的星辰刚刚熄灭了几颗。
“啪”的一声,他踩碎了两块石砖。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闻人沁身前。
他持剑的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一剑自左上方平淡递了出去。
这一剑平淡至极,没有任何玄妙痕迹。只是无论是姜淮宁还是闻人沁,看着这一剑都忽然很是难过。
姜淮宁想起了自己儿时,最疼爱自己的奶奶的离去。离开前,她干瘪的手抚摸着小姜淮宁柔软的头顶,直到现在姜淮宁都还记得那种触感。
闻人沁想起了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父皇在床边看着自己,而她刚刚偷听到御医告诉父亲说自己没救了。但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窗外夜色浓重如海。
无论是玄教还是青城,都没有这样的剑法。
姜淮宁没有见过这一剑。
闻人沁更没有见过。
因为这是这一剑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其实,这一剑已经出现过一次,在京都学院的比武台上。
那时候陈半鲤伤痕累累,却把那根小木棍递到了施一白喉前。
这一剑很平淡,因为创造这一剑时,陈半鲤根本就不会剑法,自然谈不上玄妙。
这一剑很随意,因为这一剑本就没什么章法,甚至都算不上剑法。
这一剑又很难过。
因为发明这一剑的清塘少年,那时候无忧无虑。只想着如何对抗白小洛的暴政。那时候有一个喜欢穿白裙的少女会听他骂自己的师姐,笑着附和他或是挖苦他,然后看着暮色渐深,边缘燃烧的日轮没入青山。
有时候还有两个少年,有时候就他们两人。
但总是有两个人。
分别总是最难过的事情,而死亡便是永别。
永远诀别。
这一剑很难过,但那只是剑上附着的意味。
他内心的悲伤,又有多少呢?
当时这一剑递到施一白喉前时,他没有料到,所以没有避开。
此刻闻人沁看见了这一剑,警惕甚至恐惧于这一剑,但她避不开。
她只能自喉咙间挤出一声尖啸。那颗血球开始高速转动,然后剧烈收缩,周边空气剧烈波动。
下一刻,那颗血球迎上了沧溟剑的剑尖。
然后把沧溟剑吞了进去。
沧溟剑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血球如同一个普通的水球般炸裂开来,无数金红光焰当真像水球中的水一般四散溅射,然后消散在干燥的空气里。
那血球里蕴含着她五年的修为,与她联系再紧密不过,此时被正面刺破,她受到了极大的牵连,一股空荡荡的感觉从心脏处传来,她闷哼一声,一口金红色的鲜血自唇间射出!
然而,还不待那口鲜血自她微张的双唇之间浮现。
甚至刚刚涌上她的喉咙。
“噗”的一声轻响,沧溟剑刺进了她心脏所在的位置。
闻人沁怔怔看着这一剑,看着面色漠然握着剑的少年。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我马上就要杀死姜淮宁了,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呢?
她的命真的比我好吗?
凭什么我就该死,她就能活下来呢?
为什么呢?
似乎是看懂了她眼中的不解惘然愤怒暴戾不甘绝望,但又似乎根本就没有看。
陈半鲤看着她的脸,但眼底最深处一片空洞,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看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
过去是永远回不去的时光,也是最遥远的远方。
他的过去是清塘镇,有师傅师姐,两名友人,还有她。
或许他还能见到他们,但有人已经分别。
永别。
再也无法相见。
忽然,濒死的闻人沁身后突然泛起了一圈涟漪。
涟漪的形状和慕容全月的云水之法很是相似,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是他。
陈半鲤当然认得这涟漪。
不待他做出别的什么反应,涟漪一阵波动,闻人沁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陈半鲤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灰白色的破裂的石砖上有着斑驳的金红色鲜血,证明着先前一切并非虚假。
是啊。怎么可能是虚假的呢?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很好听,如珠落玉盘,哪怕因为受伤有些沙哑,但还是很动人。
很能打动人,也打动过之前的陈半鲤。
他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姜淮宁。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是你让颜柏生来杀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