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相见,永别
“小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许曌认真道。
“那个刺杀我的人自称裴峰。”陈半鲤眼帘低垂。“我不想说什么冒充或自主行事,他既然做了就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我对淮阳城不熟悉,还请城主将裴家家主请来。”
许曌深吸一口气,诚恳道:“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然而话音刚起,就被陈半鲤打断:“看来许府主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那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了。”
许曌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与焦急,心里却是暗暗冷笑。裴家家主是货真价实的无衡境,你一个游心也敢如此自大,不愧是青城之人,骄傲的像个弱智!
“小陈公子还请三思”
“三思?如此愚蠢之人,许府主还要保护不成?”
一道冰冷声音在门外响起。
听到这道声音,陈半鲤突然想起师姐救场时的画面。
与眼下的声音如出一辙,一般霸道而骄傲,如他们手中的剑一样。
他们只信手中剑,故能不敬佛不信鬼神,只敬父母亲师。
两道身影走了进来,一道陈半鲤认得,青城第二峰峰主,周朴,另一人一头如雪披肩长发,一副清俊的中年人面容,身上的气息竟比周朴还要强大几分!
许曌看着这人,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凝重神色:“见过悲长老。”
悲白发,无衡第一人。
很简单的五个字,却代表着绝对的强大与可怕。
这意味着他仙人之下全无敌。
这是仙人下人世间一座高峰,无法撼动。
他扫了陈半鲤一眼,接着看向许曌,冷冷道:“我青城剑主被刺杀,你担得起这个责任?还是说,你想替裴家死?”
声音如剑。
目光如剑。
不愧是无衡第一人,随意一言便有利剑相随!
许曌沉默不语。
许久,他缓缓缉手,深施一礼:“对于陈剑主被刺杀一事,在下深感震惊。”
“震惊就不必了,带路。”
裴家是这淮阳府乃至周边小府中真正的第一大族,家主修行百年,仙人有望,族中弟子更是人才辈出,有百年中兴之相。
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哭声从淮阳城最大的一处豪宅中传出,无数道哭声混杂成一道嘈杂的声浪,闻之者无不动容。
随着白幡在淮阳城的每一家民居挂起,一个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人族的每一个角落。
淮阳裴家,因刺杀青城新任剑主,当代家主被格杀,族中长老死伤殆尽,下代家主被新任剑主陈半鲤亲手于城外分尸。
一朝破落,分崩离析。
这一南方赫赫有名的庞然大物,就这样成为了历史。
淮阳府主许曌深感自责惶恐,连上十二封奏折请罪,被贬。
身为始作俑者的三人并不理会在之后发生的事情,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回到了青城山下。
大概三日前,陈半鲤就往青城送了信,现在看来,送的时机恰到好处。
这座依托着青城剑宗的小城繁华喧闹,陈半鲤几人的到来被认了出来,顿时引起了一阵围观。
这是陈半鲤第一次来到青城剑宗,本该新奇不已,但他沉默不语。
一城白布,如雪。
他在沉默之中登上了那条唯一的山路,行了许久后见到了那处著名的山门。
他走了进去。
山间草庐坐落,屋顶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的霜草。
门内弟子沉默打量着这位新任剑主。
悲白发看了他一眼,说道:“跟我来。”
又行了一段时间。
他带陈半鲤穿过了整个剑宗,陈半鲤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师傅曾经已经看腻的门内景色。
终于,他来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进去吧。”
悲白发在他背后说道。
他走了进去。
院里有一棵高大的花树。
他在树下看到了师姐的身影,明明只是几天未见,他却突然觉得好陌生。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脸太苍白,眼眶太红肿。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静静注视着他。
他走了过去,深施一礼:“见过师伯。”
白青点了点头,对着树下示意:“去看看他吧。”
陈半鲤深吸一口气,脚步沉重。
明明只是两三步路,他却走的很是辛苦。
树下有一个小土堆,堆上插着一块石板,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刻着两个字,起落酣畅,走笔如飞,就像那个人一样。
已阅。
这就是那个人对这个世界最终的态度。
他看待这一切不过是一出戏,或者一本书,与这个世界极度漠然,极度疏远,殊无爱意,也无善意。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却为了救一个一开始被他当成棋子的小男孩,死在了雪原。
陈半鲤跪了下去,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一些圆圆的糕点。
白小洛在看清那些糕点的那一刻,失声痛哭。
当初在清塘镇,白小洛最爱吃鲍家糕点,却发现她的糕点总是消失的特别快。终于有一次,她在糕点里加了某种恐怖的辣椒,第二天,白数顶着一副香肠一般红润光亮的嘴唇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耳边是哭声,陈半鲤低着头,盯着石碑。
“知道你喜欢偷吃,这次全是你的。”
“你说你多大人了,还跟我们俩孩子抢吃的,丢不丢人?”
他深吸一口气:“都说你一袭白衣占却天下七分风流,是不是很自豪?现在弄得所有人都穿白色了,满意了没?”
小城家家尽白布。
青城人人皆白衣。
尽缟素。
过了很久,他还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只有肩头微微耸动。
石碑上那潇洒的,满是戏谑嘲弄意味的两个字,他却看不清了。
半月后。
陈半鲤走出房门,迟衡山早已等在门外,迎上去道:“宗主唤您。”
他点点头,走向后山。
一路上遇见不少弟子,他们已经脱去缟素,换上黑色的剑装,只有身为白数学生的他仍然一身素服,分外显眼。
他们用漠然或新奇的眼光,看着这位年仅十七的剑主,也是害得白数死在万里之外的罪魁祸首。
对于这些眼光里的冷意或敌意陈半鲤感知的非常清晰,但他无法回应,只能默默走着。
在走到小院门口时,陈半鲤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抱臂站在院门口,目光落在了陈半鲤脸上。
陈半鲤迎上去:“周峰主。”
周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姿态太低。你是剑主,也是他的学生,就该有青城该有的姿态,对谁都不要弯腰。”
陈半鲤明白这是对自己京都一行的提点,认真点头。
来到了后院花树下,陈半鲤先是瞟了一眼那块石碑,才看向白数道:“师伯,您找我?”
白青盘膝坐在树下,看着他说道:“我已经听白数说过了,你需要蓬莱剑。”
目光落在这位大陆剑道第一人身上,点头的同时陈半鲤心中突然一动。
对方的衣襟有微小的破裂,衣衫表面也有几处破损。
这显然不是什么修行,再联想到刚才周朴阴沉的神色,陈半鲤有了一个猜测。
“你父亲的事情与你无关,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你。”
“他既然以子视你,我便以子侄待你。”
“三天后,白发会陪你前往京都。”
陈半鲤疑惑道:“京都?”
“蓬莱剑诞生于族群气运,人族如今的气运聚集之地便在京都。”
陈半鲤恍然大悟。
走之前,陈半鲤犹豫了很久,轻声道:“当年您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青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面前少年清美憔悴的面容,虽然五官并不相似,他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当年的他。
接着,他想起刚才周朴前所未有的暴怒,最重礼节与规则的他罕有失态,却在这棵最神圣的花树下对青城宗主拔剑相向。
对方怒吼仍然在耳边回荡。
“他是你弟弟!你就这样看着他去死?!你怎么配当一个兄长,怎么配当宗主?”
他那么失控地咆哮,眼里却那么悲伤。
他一直都对白数横眉冷对,因为对方无视甚至蔑视青城的规则,甚至亲生父亲去世都不愿回来。
但只有极少数人记得,当年周朴才是白数最亲近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现在应该很后悔吧?
与白数的最后一面以冲突结束,然后再不相见。
他有些出神。
就在陈半鲤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他幽幽道:“我们的父亲一直更看重他,但父亲离世的时候他都不肯回来。”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陈半鲤抿了抿嘴。
白青却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看着那个土堆,轻轻道:“我想他已经理解当年的父亲了。”
“其实他和父亲才是最像的,一样的倔,一样的狠,明明彼此想念,却至死不再相见。”
白青看着陈半鲤,说道:“你不要学他。”
少年离开了。
白青看着花树以及树下的土堆,不知道想到了何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总嫌弃宗门对这棵花树的态度,那我就把你埋在这里,让你受着你最讨厌的膜拜和敬仰。
父亲死在屋内,你埋在屋外,也算邻居了。
下辈子,再去当父亲的儿子吧?
别那么倔了。
他在心里轻轻说道。
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