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谁会在意一颗棋子
“你对陈半鲤这个人是什么看法?”
大祭司没有回答闻人沁的疑问,反而反问道。
闻人沁迟疑一段时间后说道:“他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既冷漠又重情,沉稳又率性,多疑而无虑,天真而老成,痛苦而欢乐我很难想象这些特质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大祭司似乎有些意外,看着她说道:“打探的这么仔细?”
闻人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就像她能轻易感知到陈半鲤内心最深处的那些情绪一般,陈半鲤在面对她的时候,也能准确看出她隐藏在寒冷眉眼后的那些阴影。
关于死亡,关于亲情,关于存在。
大祭司不再追问,撑着头说道:“你说到了关键点,那就是矛盾。”
“其实我不认识陈半鲤,今天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但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
闻人沁蹙起眉来。
“矛盾。”大祭司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就像你说的,这些特质很难想象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那你说,这样矛盾的陈半鲤,真的还算是人吗?”
闻人沁有些迟疑,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什么是人?什么是魔?区分这两者的依据何在?”大祭司幽幽道。“血液?低等魔族血液与人族不同,但皇族成员血液也有鲜红色;躯体经脉窍穴?人族那边也有先天窍穴不通之人,但能算得了魔族吗?”
闻人沁皱眉,却发现对方的言语看似随意,细想之下竟无懈可击。
“那么,区分标准何在?人为何为人?魔为何为魔?”大祭司反问道。
闻人沁思索良久后,缓缓摇头。
“既然不在肉体,那我们只能向更深的地方去看,也就是灵魂。为什么人族的那个实验会如此惨烈?魔族的肉体会如此排斥人族的灵魂?”大祭司举起修长双手,在空中比划。“这像不像一把锁和一把钥匙?强行把钥匙插进锁里,最终钥匙断掉,锁也变形。”
“啪”的一声,他的双手用力在空中一拍。
“为什么人族对灵魂研究讳莫如深?”大祭司似笑非笑。“只能说,在他们漫长的时间里,还是诞生过几个有些见识的人的。你知道如果研究下去,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吗?”
今天大祭司说出的所有话,都完全颠覆了闻人沁的认知,甚至可以说将之强硬踩在了脚下蹂躏,这导致闻人沁摇头的动作有些僵硬。
“一把钥匙,发展到最后,它的最终形态会是什么?”不待闻人沁回答,大祭司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这个答案。“是万能钥匙啊!”
“你说,如果灵魂研究没有被禁止,研究到最后会是什么光景?一把能打开任何锁的钥匙,那它到底是哪把锁的钥匙?”
闻人沁的身体开始战栗。
大祭司的想法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这是足以颠覆整片大陆的狂澜!
而提出这种观点的人,除了表情有些激动外,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眼里闪着不明的光:“如果让人族发现修行到最后就会成为魔族,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和平?痛哭流涕地相认?不。”大祭司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笑意。“人族会胆怯,他们会开始分裂,互相指责,然后攻伐。”
“这时,我族便会南下。”
“人族便会灭亡。”
大祭司声音幽幽,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寻常事。
仿佛一个种族的灭亡,亿万人的恐惧怨恨与死亡,对他而言都不过寻常。
这样一个人,他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呢?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向一旁默默盘坐的少年。
“听到了这么多,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少年神情复杂,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坐在那里,只觉耳旁的声音远去又靠近,飘飘忽忽,空洞传响,整个世界不断的离他而去。
或者是他在不断下坠。
而世界不曾理会。
大祭司轻叹一口气,看了一眼闻人沁,说道:“看来他已经明白了。”
闻人沁不解。
“为什么当初陈清玄会被全世界声讨?不就是因为他有可能触及了灵魂本源的东西么?但那些不知道这些事的人,他们是用什么确定这个事实的?或者说,证据在哪里?”
闻人沁脸色骤变。
大祭司声音平稳:“陈半鲤,如果我没猜错,你有离魂之症,对吧?”
陈半鲤僵硬点头。
他垂着头,似乎脖子有些辛苦,担不起这份重量。
“半鲤,半离。离去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呢?”大祭司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唱一支古老的歌。“当年陈清玄找到我,想要一个能承载凤魂的办法,我给了他。”
“代价就是你。”
对话进行到现在,大祭司似乎懒得再掩饰什么了,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陈半鲤身前,俯视着这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当年楚意寒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先天凤魂三次觉醒,正常人的肉身无法承载那份力量,但失去凤魂,她也绝无幸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出一部分凤魂,但这样强大的灵魂,除了她的血脉,天底下还有哪具肉体能承载呢?”
大祭司忽的一笑:“当然,我骗了他。”
“凤魂之力确实强大,你应该感受过了。但你的肉体为什么这样强大,你有想过原因吗?”
陈半鲤低着头不说话,大祭司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刚才说了,灵魂决定肉身,那自然是你的灵魂足够强,甚至比教皇还要强,才能让你的肉体如今拥有魔将级别的强度。”
“这么强的灵魂,陈清玄是从哪找来的呢?”
“是我给他的。当然,他之前一直认为是自己从这里‘偷’走的。”
大祭司缓声道。“也只有凤魂这样强大的力量,才配得上我族君王这高贵的灵魂吧?”
自从大祭司开始向陈半鲤发问后,闻人沁便沉默站在一旁,看着陈半鲤愈发苍白的神色,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同情。
直到此刻。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族君王不是父皇吗?
她凤眼怔怔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
原来是这样啊。
她突然有些寒冷。
有些恶心。
大祭司悠哉道:“不容易啊我苦苦隐瞒了十七年,终于等到了今天,我君归来的这一天。”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的安危?连青洞府那次,我损失了六名魔将,就是为了唤醒连青来保证你的安全。”
“我看到慕容全月身上与你的命运纠缠,所以他当时领的任务,便是在你面前把所有人全杀掉。仇恨,一直是让人成熟的最强的动力。”
“我再让闻人沁入京都,以火毒中的那缕太阳气刺激凤魂觉醒,再动用我在人族的暗手,逼得陈清玄动起来,逼得白数将剑主的权柄转让给你来护你周全。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成熟,尽快成熟,年底之前成熟。不然你死了,我往哪哭去?”
“所幸,你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成功觉醒了凤魂。”
“我君天赋其能,是历代魔君最快走到九层楼之上的一位,同时他也窥见了九层楼之外的世界,但生命层次不足以支撑他迈出那一步。”
“如今凤魂归位,这将是魔族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天,我君将是整片大陆第一位去往那个世界的存在!”
大祭司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满是感慨地大笑出声。
这十七年的谋划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瞒过了整个世界。
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这是何等壮举?
以谋划胜天半子。
这一次,是他赢了!
陈清玄啊陈清玄,你聪明一世,最后还是做了我的棋子。
他低着头,看着同样低着头的少年,再也控制不住脸上洋溢的笑意,轻柔道:“现在,陈半鲤,把我君还给我族吧。”
至于还回来后,陈半鲤会有怎样的下场?
没有人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必然关于死亡以及远行。
但谁会在意呢?
陈半鲤低着头,仿佛无所思,无所觉,甚至对他即将迎来的结局都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现在很累,真的很累。
原来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别人的棋子。
谁会为了一颗棋子大动干戈呢?
似乎只有死了。
陈半鲤一直认为自己已经不怕死了,可当死亡如此赤裸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啊。
但谁会来救你呢?
你就是一颗棋子。
一颗代表着死亡以及不幸的棋子。
此刻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自己抱有如此浓烈的杀意,也许他早就看清事情背后的真相了吧?
可他犹豫了十七年,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死手。
也许这是真的,也许这是陈半鲤死前对自己唯一的血亲抱有的幻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其意?
在自己死之前,这个世界总该给自己一丝幻想的权力吧?
这样就够了。
自己生于一场阴谋,死前也只配拥有这样的结局了吧。
抱着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魔宫里,在无数魔族的注视下,孤独的死去。
只是还是会害怕吧?
无所谓了。
陈半鲤的鼻端突然嗅到一丝有些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有些冷,但对于陈半鲤来说很温暖。
因为他曾经陪伴了陈半鲤十六年。
突然,一道光照亮了场间。
光来自于陈半鲤怀中。
一道白色衣角闪过。
浑浑噩噩的陈半鲤突然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那么熟悉。
当然熟悉。
十七年前,清塘镇后山,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起陈半鲤的人。
耳边响起一道温暖声音。
“别怕,我来了。”
接着,那人满是诙谐意味的声音响起:“感谢解说,人我就先带走了。”
与此同时,那人的另一只手探出,竟直接隔空抓住了闻人沁的衣领。
狂风起。
空气中一瞬间响起了无数道碰撞声音。大祭司布置在附近的数百道魔力锁,竟在同一时间被全部突破!
狂风尚未散去,场间三人已经消失无踪。
大祭司一直挂着淡淡笑容的脸再也无法维持,他面目扭曲,青筋暴起一个可怕形状,怒吼道:“白数,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