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楔子 待西门桓玄诘国宝 思东山谢安念桓温
东晋太元十年(公元385年)
八月
虽然已经入秋,但此时的江东依旧残存着几分暑气。
骄气十足的太阳穿过云层打在建康城那布满青苔的城墙上,让整座都城散发着一种被炙烤般的焦躁。
城外的郊野上,慵懒的草也早已褪去了夏季青葱的颜色。
蔫着头,似乎也习惯了被骄阳灼烧的日子。
世界一片焦躁,也只有偶尔吹来的几阵北来的江风才能多少缓解一些此间的些许炎热。
建康城,东晋的都城。
城外,一众人物也在曝晒下焦急地向北望去。这群人里,有位列庙堂的官员,也有名声显赫的士族,有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也有不及弱冠的稚子。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江北,都在等待着那一阵能带来凉爽的江风。
就在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的时候,从身后建康城的西州门内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有几个好奇的转过头,望向马蹄声处,只见当朝权臣司马道子的心腹、时任秘书丞的王国宝正飞马赶来。
“诶,你快看,他怎么来了。”
“是啊。”
看见王国宝前来,人群中不免交头接耳地嘈杂起来,多数人带着好奇的神情纷纷地看了回去。
两年前,原本担任司徒的司马道子被追加了录尚书六条事。至此,司马道子终于和他死去的父亲司马昱一样,彻底成为了晋室的权臣。而作为头号心腹的王国宝,自然也鸡犬升天,成为了如今朝野不可一世的人物。
没多久,王国宝骑着马来到众人面前,看见众人诧异的目光,似乎也没有出他的意料,王国宝不屑地哼了一声。
也不下马,也不行礼,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秘书丞,可王国宝却用着近乎于呵斥地语气对马下的人说道。
“司徒有令!国事维艰,朝政纷繁。此正殚精竭虑,共勉王事之时。各府官员却私自聚会于城外,难道还有比处理朝政更重要的事吗?司徒说了,有官职的,都速回各府去!”
说着,王国宝扫视了众人一圈,恶狠狠地接着说道。
“至于那些没职务,我劝你们也快点回去。太阳这么毒,不如在家里清凉处扯一些清谈玄妙,出城来凑什么热闹。”
听王国宝搬出了司徒,众人变得有些犹豫,在一阵交头接耳中,有几个人率先朝坐在马上的王国宝躬身行礼,然后便匆匆地离开。后面的人看见有人带头离开,自知得罪不起这类小人,便也纷纷效仿。
不多时,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六个人依旧站在原处。
王国宝朝留下的六个人看去,不免扑哧一乐,轻夹了一下坐骑,朝六个人行去。
见王国宝骑马过来,六个人也不躲避,而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一直望向北方。
直到王国宝逐渐靠近,六人中站在最后面,也是个子最高的一个人突然冲了出来,拦住了王国宝的马。
王国宝也是一惊,没想到有人敢拦自己的马,本能地举起手里的马鞭便朝那人的脸上甩去。
“贱奴!竟敢拦我!”
马鞭狠狠打在拦路者的脸上,可那人却没有丝毫的躲避,只是默默忍着,依旧挡在王国宝面前。
“够了!王国宝,你不要太过分了!”实在看不下去,六人中的最年长者站了出来,朝着王国宝厉声喝斥道。
“哟,这不是元琳兄(王珣 字元琳)么?我说怎么没在少府看见您呢,敢情是来郊外晒太阳了啊。”
“元琳二字也是你配叫的?”年长者的身后又站出了一位年轻人,不屑地朝着王国宝说道。
王国宝朝王珣的身后看去,发现年轻人自己也认识,连忙说道。
“连你堂弟稚远(王谧 字稚远)也带来了啊。”说着,王国宝用鞭子指了指当在自己面前的人,略带戏谑地说道:“稚远啊,这是你新买的奴仆?“
王谧见王国宝叫到自己,既不行礼也不吱声,只是慢慢地将眼睛看向别处,假装没有听见。
“我说你们琅玡王家也真是,都已经和谢家闹的不可开交了,怎么还来趟这趟混水,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王珣和王谧并不理会王国宝,王珣双目微闭,王谧则是依旧侧着脸,看向别处。
“都什么光景了,琅玡王氏还在这摆臭架子。要不是我们太原王氏念在你我两家有同宗之谊,这朝里早就没有你们的位置了!”
王珣和王谧都没有说话,他们很厌恶王国宝的这番说辞,但也不得不承认,王国宝说的是实话。
见王珣和王谧都不理自己,王国宝不屑地笑了一声,避开拦在自己前面的人,转过头去望向另外一边的三个人。
“原来是羊昙和桓叔夏(桓伊 字叔夏)啊。”王国宝走向前,说道:“羊昙这个傻子能来我不奇怪。叔夏,你不该任职江州么?怎么擅离职守来建康了?难道陛下,又想让你奏乐了不成?”
“你!”桓伊有些愤怒,刚要发作却被一旁羊昙拦住。
“呦呦呦,看你急的。哈哈&34;王国宝不免笑出声来。
“我知道陛下爱听你唱曲。你唱曲受赏时我还在场哩!想想你那天那首曲子是怎么唱的哈。词好像是‘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你别说,唱的是真好啊,难怪陛下会喜欢,就是我也爱听的很啊。”
说到此,王国宝嘲笑地表情上突然多了些恶毒,狠狠地说道:“也多亏了你这番唱词才让那个老家伙苟活至今。还真是全靠你了!”
“秘书丞未免太狂妄了吧!“
王国宝心中一怔,他没想到还有人敢反问自己。
包括王国宝在内,所有人都朝发声处看去,只见站在桓伊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表情严肃的看着王国宝。虽然不及及冠的他声音还稍显稚嫩,但样貌却十分神俊,口气也异常狠辣。
甚至带有一丝杀意。
王国宝一怔,又看了看那孩子。
“你是谁家的孩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在下朝廷是封的南郡公桓玄,位在诸臣之上!按朝廷的礼法,秘书丞你立刻该下马行礼!“
说到此,这个叫桓玄的孩子用更为阴狠的语调说道:“秘书丞倨马不拜,也太放肆了。”
王国宝一惊,说道:“你就是桓温的庶子!”
“直呼宣武丞相姓名!秘书丞不怕本公上书参你么!”
“你!”王国宝被桓玄顶的无话可讲。
虽然桓玄的父亲桓温已经去世了十多年,但毕竟这是曾经把持了朝政将近三十年的人物,其势力渗透之广,盘根错节,可想而知。至今荆州一州之地,仍深受桓氏一族掌控,难以撼动,可见其余威犹在。自己一个小小的秘书丞,虽然有司徒做后台,但即使自己可以呵斥百官,但面对桓温的后人,自己也不敢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想了半天,王国宝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父亲晚年想当逆贼,想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国宝也不敢久驻,而是扯了一下马缰,转了个圈对面前的六个人说道。
“我好言相劝你们回去,你们不听。他日大祸临头,杀身之祸,可别怪我今天没提醒你们!”说罢,王国宝又看了一眼桓玄,说道:“尤其是你小子!”
“秘书丞,谁杀谁还不一定呢。”桓玄冷冷地答了一句。
见桓玄这么说,王国宝不自主的出了一身冷汗,转身策马离开了。
“阿玄不愧是将种啊。”看着王国宝远去的背影,王珣转过身,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桓玄的勇气表示赞赏。
“桓宣武有子如此,也算是足堪慰藉了。”
所有人都在表扬桓玄的勇气,但只有那个拦马的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眉头微皱。
过了许久,一架牛车从江北的方向缓缓地行来。
王谧首先看到牛车,瞬间变得兴奋起来,对众人嚷道。
“来了,他来了!”
众人也纷纷朝北看去,当看见牛车时也都兴奋起来,除了年纪稍长的王珣外,都纷纷跑上前迎接牛车。
牛车上,一个老汉正倚靠倚靠在軓前驾车。看见有人冲来,老汉连忙勒住牛车,起身对舆中的人说。
“太保,有人迎上来了。”
听老汉这么说,舆中的人似是思索片刻,低沉着语气说道:“不必管他。”
“是。”老汉领命,驾着牛车依旧向前行驶,直到被赶来的几个人拦住。
几个人跑到牛车前,整了整衣衫,羊昙气喘吁吁地,躬身揖礼,率先说道:“舅父,您回来了!”
“谢公,辛苦了!”
“太保大人,辛苦了!”
一旁的王谧,桓伊等人也纷纷朝着牛车行礼。
听见自己的车驾被人拦住,舆中人不免轻叹一声,缓缓地打开舆门。
苍须银发,宽襟大氅,一副宛如神仙中人的老者从舆内出来。
正是当朝太保 谢安,谢安石。
谢安走下牛车,也朝着行礼的众人深施一礼,说道:“诸公,久违了。”
“太保大人一路辛劳。”桓伊看了眼谢安的仪仗,一个都督十五州军事的当朝宰辅其随行的仪仗也仅仅是一驾牛车而已。桓伊心里不免有些唏嘘。
谢安微微一笑,也没多说。抬眼间看见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略感眼熟,不免朝一旁的王谧问道:“稚远,那边站着的可是元琳么?”
王谧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回谢公,正是堂兄。“
“哦。“谢安轻轻地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什么,朝着王珣的方向也行了一礼。
远处的王珣看见了朝自己行礼的谢安,也没有多表示,微微一笑,转身便离开了。
谢安心领神会,嘴角微微一笑,又看了看身边的众人,平静地说道:“难为你们在此时还能来接我。“
“谢公说哪里话。我们都是谢公的晚辈,自然应该来迎接的。“
“太保大人是朝廷柱石,江左典范,如今朝政混乱,司马道子把持朝政,正需要太保大人您出来擎天定海啊。“
听桓伊这么说,谢安苦笑地摇了摇头,说到:“我老了,有心无力了。“
扫视了一周,谢安看见了站在桓伊旁边的桓玄,心里不免一惊,好奇地问道:“叔夏,这孩子是?“
“哦,回太保大人,这孩子叫桓玄,是…是已故的桓宣武的孩子。幼子(桓冲字幼子)病故之后便托付给我了。”说着,桓伊轻拍桓玄,让他见礼。
桓玄收敛起之前的傲慢,对着谢安谦卑地身居一躬。
“晚辈桓玄,见过太保大人。”
“确实很像啊。”似是想起了什么,谢安的神情有些动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焦躁的太阳,又转回头看着桓玄,仿佛是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遇见桓宣武的时候,他应该也是这般年纪。”
谢安伸手,摸了摸桓玄的头,举止十分亲昵。
“令尊后来也做了都督天下兵马的宰相。说起来,当年他执政的时候,我还时常担心自己不得保全。却没想到,昨日征西,今日东山。”
说罢,谢安看向桓伊,说道。
“叔夏,当年多亏你在陛下面前进谏,我才能保全至今日。”
“太保大人。”桓伊想说些什么,却被谢安拦住。
“桓宣武离世,幼子去年也病故了,桓家的未来就要全托付给你了。”
说着,谢安又看了一眼桓玄,表情复杂的说道。
“我观此儿,与宣武丞相的神韵一般无二,他日后的”谢安又看了一眼桓玄,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桓伊似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谢安转身,又看见了王谧身后的男子,问道。
“稚远,你身后的壮士是?”
“回谢公,这是我的随从。原叫刘裕,黔首出身。当年因赌博樗蒲而倾家荡产。是我见其性孝,又颇雄壮,便收为随从,改唤寄奴。”
听王谧介绍自己,刘裕再次朝谢安深施一礼。
“刘裕刘寄奴”
谢安只是眉头轻皱,没有还礼,也没多说。
王谧以为谢安是在介意刘裕的出身便也没再多言,轻轻示意刘裕退下。
谢安再次环顾众人,说道:“感谢各位在此多事之秋还能出郊相迎,谢安铭感五内。”说罢,谢安朝其余人又是一礼。
“谢公!不可啊!“
“太保大人!言重了。“
礼毕,谢安直起身子,说道。“不过,为了社稷,也为了各位的身家,还是请诸公回去吧。”谢安看了一眼旁边的羊昙,说道:“有昙儿送我回府足矣。“
“可是——“
众人还想相劝,只见谢安朝众人摆了摆手,态度十分坚决。
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纷纷向谢安告辞便也离开了。
等到众人散尽,牛车旁边只有谢安,羊昙和驾车的老汉三人。
羊昙对谢安说道:“舅父,昙儿扶您上车。“
谢安却摇摇头,说道:“昙儿,陪我走走吧。“
羊昙明白,谢安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搀扶着舅父,朝建康城走去。
看着渐渐靠近的建康城门,远远看见“西州门”三个字,谢安不免发出了一声感叹。
“唉,终究是回不去了。“
“舅父,您说什么呢。我们马上就回府了。“
谢安知道羊昙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昙儿,我昨天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乘坐着当年桓宣武的车子,走了十六里地,后来在路中间看见一只白色的鸡才停下来。“
羊昙疑惑的看着谢安,不明其意。
“十六年前,也就是太和四年,那一年,桓宣武枋头大败,我回也到朝廷了,升任吏部尚书及中护军之职。“
“嗯。“听谢安如此说,羊昙若有所思,说道:”如此说来,也正是那年开始,舅父您入主中枢,辅助先帝,治理圣朝了。“
谢安双目微闭,停住脚步,轻声问向羊昙。
“昙儿,在你看来,舅父和桓宣武比起来如何?“
“自然是远胜宣武丞相的。“羊昙说道:“舅父清净治国,选贤与能,淝水择将,大败苻贼。反观桓宣武虽数次北伐,但有功无业,甚至一度再使国家陷入混乱。其过也不可谓不大。因此,在孩儿看来,舅父——“
还没等羊昙说完,谢安就打断了羊昙,静静地站在原地,似是在思考什么,沉默良久才说道。
“本朝南渡至今,已经过了六十余年。在这六十余年中,上面是皇室更迭,士族争斗。下面是灾荒兵变,黎庶饥寒。于上于下,都没有过过一天太平的日子。中原与祖陵尚沦陷于夷狄之手,倘若东南再有任何一点问题,晋室的社稷便就是万劫不复。” 谢安似乎有些伤感,接着说道:“虽说桓宣武擅权专政,但如此脆弱的环境,桓宣武尚能有那般的文治武功。平心而论,置身其中,我不可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舅父自谦了。”羊昙似也有些赞同谢安的说法,言语中多了一些安慰的语气。
“或许直到如今我才真正有些理解他。”谢安摇了摇头,似是自嘲的说道:“朝局如此,欲求跬步,亦如登山。”
羊昙也低下了头,思忖良久,才说道:“如今司马道子擅权,霍乱国典,众人都盼着舅父站出来主持朝政,重清玉寰。也只有舅父再站出来,才能再兴东南,以延晋祚。”
听羊昙这么说,谢安也不由得再度苦笑一声。
“昙儿,你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梦么?梦里,我坐着桓温的车驾走了十六里路,遇见了一只白鸡才停下。白鸡属酉,如今太岁星正再酉处。我怕是,怕是没那个时间了。”
“舅舅!”
谢安看出了羊昙的错愕与惊惧,抚摸着羊昙地手说道:“生死有命,我无悔也。我只是,只是想再回到会稽郡的东山,再看一眼那里,再见一眼他们。”
说罢,谢安弯下腰来,折下脚边一寸小草,喃喃自语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远志也好,小草也罢。元子兄(桓温 字元子),谢安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