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第二八幕
漆黑的雨好像无休无止,整个公馆都隐藏在灰蒙蒙的云霭中,从窗户往外看,铅灰色的天空使人郁郁寡欢,死气沉沉。
一个人影逐渐从螺旋楼梯上走下来,他整个人几乎完全融入黑暗之中,脚步悄无声息,像个孤独的幽灵一样在这座公馆游荡。
走廊上的窗户,大颗大颗的雨点在拼花玻璃上撞得粉碎,隐约传来雷鸣的轰声。
黑影飘到三楼的一间屋子前停住,他拧住门把手,缓缓推开门。
……
半个小时后,守夜的佣人也发现公馆的电路短路,但他怎么也不能将电路重启。
折腾好久后,傅庭雪披着睡袍走出房门,他问道:“走廊的灯怎么突然熄灭了?”
守夜的佣人回答:“老爷,好像是电路跳闸,我正在检查。”
傅庭雪不耐烦地扯开衣领,冷声道:“那就快点修好。”
他烦躁不安地皱起眉,一种奇特的不详预感蔓延上他的心头,胸口隐隐作痛,情绪也渐渐濒临失控。
每到这样又黑又下雨的夜晚,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不美的事,比如鲜血,比如死亡。
电路久久未能修好,刺骨的寒气从窗户的缝隙中射出,风又冷又湿润,他冷得裹紧身上的睡袍,缓缓地打了个寒噤,心里的那种不安更加剧烈。
这时,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来自英国的男人就是这样断掉整个公馆的电路,然后……偷走他的宝贝。
如同轰雷掣顶一般,他惊慌地望向四楼,疾步跑向周济慈的房间,猛地推开门。
“小贤——”
不在,什么人也没有。
周济慈不在房间里,他的床铺还有人睡过的痕迹,但已经一片冰凉。
夜风吹拂长长的白纱窗帘,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一刻,他踉跄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身体难以控制地开始战栗。明明已经过去十六年,但每每想起那个夜晚,愧疚和后悔混杂成一把索命的尖刀,几乎要刺穿他的心脏。
赶来的管家惊慌地将他扶起:“老爷,您怎么了?”
傅庭雪紧促地呼吸,手指死死地扣住管家的手臂,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入管家的血肉。
他喉咙间发出破碎而嘶哑的音节,一双猩红的眼看向管家:“去找人,我儿子不见了。快,快去!”
他这幅宛如疯狂的模样把管家吓了一跳,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绝望而狰狞的野兽。
管家慌乱地点头:“我,我这就让人去找。”
几分钟后,整个公馆的佣人们都被叫醒,成百支蜡烛在银烛台上点燃,烛火照耀得公馆明亮如同水晶,但房间内依旧阴冷潮湿,毫无生气。
佣人们提着灯,打着手电筒四处找人时,傅庭雪坐在卧房的沙发上,他捂住头,急促地呼吸。
他的眼梢眉间都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
鬓间的银丝也清晰可见,此刻,这张儒雅英俊的五官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显得绝望狰狞。
突然,那双疯狂的眼神又透出十足的恶毒:找到他后,就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跑不跑。
对,就这样。
这个阴暗的念头只闪了一瞬就被刺骨的寒意取代。
这时,傅庭雪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他的睡袍,一阵夜风吹过,寒意迅速侵入身体,裸露的皮肤发出麻木的感觉。
他双眼迷茫:我怎么会想伤害他?我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天空中闷雷阵阵,雨越下越大。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越过公馆的后花园,后山的荒野在雨夜中显得愈发阴森凄凉,一棵白花梓树高大挺拔地矗立在阴郁的山林中。
它的树枝伸展开来,如同一双张开的翅膀,淡金色的叶片在闪闪发光,那是独属于它的金色世界。
他刚到公馆时,这棵树就已经长得很高大,他和大小姐在后山无意间发现这棵树,它那时已经长得很高大,足足有十几米高。
大小姐和他爬上这棵树,她惊呼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树上的世界是这样的。”
树上的风景和地面是完全不一样的,从树上俯瞰整个后山,明朗的天空高高拱跨在旷野之上,山峦起伏,苍翠的树林点缀其间,湖泊闪烁着阳光的倒影,宛如一块碧绿的宝石。
空气中还带有一股阳光和青草的气息,知更鸟停留在树枝上时,它翘起鲜艳的尾巴,显得傲慢而自信。
这棵树从此便成为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这棵树下荡秋千;他们爬到树的最高处,探索树上的奇妙世界;他们在树下埋下只属于彼此的秘密……
后来他才知道,这棵树其实是周老爷为他的妻子种下的,据说是他们定情的时候一齐种下的。
这棵树还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字——黄金树。
它象征着纯洁、真爱、自由和希望。
大小姐去世后,他把她埋在这棵树下,每到雨夜他都会忍不住跑出门,他对那座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坟茔喋喋不休地讲起情话,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渐渐地,他也开始对黄金树说话,他抚摸着它光洁细腻的树皮,莫大的悲哀填满他的心脏。
原来玫瑰真的比不过珠宝。
有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他和这棵树已经融为一体,他甚至能听到它的叹息声,那是从他心脏里发出的声音。
他开始意识到这棵树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一定要仇恨,如果一定要堕入黑暗,要记得为自己留下那份纯真和欢乐的回忆。
这棵树便是他的心脏,保存所有纯洁的、美好的记忆和爱。
他知道,能救赎他的,只有那个孩子和黄金树。
黄金树永远屹立不倒,他只需要那个孩子的爱,就能彻底得到救赎。
实在等得有些不耐烦,傅庭雪站起身,打算自己也去一起找。
他走下螺旋楼梯
,脚步突然一顿。
三楼靠墙的那间屋子是他的书房和平时处理工作的地方。
他刚要抬脚进去,屋外却传来欢呼声:“人找到了!()”
不等佣人给他打伞,傅庭雪不顾隆隆的雷声和四周哗啦哗啦落下的雨点,径直冲出公馆的屋檐。
佣人是在后花园的那口湖里找到人的,眼下快要入冬了,那口湖仿佛是冰冷的钢铁,让人感到毫无温度和生机。
周济慈躺在草坪上,他浑身都湿透了,冻得满脸青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佣人发现他时,他险些溺死在后花园的那个湖泊里,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掉下去的。
傅庭雪扑过去,抱住他的头: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掉下去的。()_[(()”
周济慈说不出话,他眼睑闭着,不停地呛咳出水,意识不怎么清明。
傅庭雪让佣人抱来一卷羊绒毛毯,把他整个人裹住,又吩咐佣人道:“将他扶到四楼的卧房。”
这晚,周济慈又开始烧起来,他额头滚烫,两颊绯红,不停地打冷颤。
他烧了整整一夜,傅庭雪一刻不离地守着,不时用掌心试探温度。
直到第二天中午,周济慈才醒过来。
傅庭雪用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问道:“昨晚你是怎么了?你怎么掉到水里去的,你差点把我吓死,要是佣人晚一步发现你,你就直接淹死在湖里了。”
周济慈目光怔忪,有气无力道:“昨晚突然断电,走廊里的灯全部熄灭了,我想起一些可怕的事。没看路,不小心掉进去的。”
知道他是想起十六年的那个黑夜,傅庭雪眼神里的笑意陡然凝固。
那个时候大小姐刚去世没几年,正是他最恨的时候,每当他看到纪贤的时候,总会让他想起不堪的回忆,甚至忍不住要折磨这个孩子。
所以,当他知道纪贤被绑架走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就让那个孩子死去吧,从此以后,所有的爱和恨都能有个终结。
可当他重新面对那个不会说话的坟墓时,他又开始后悔:这不是终点,如果没有那个孩子的救赎,那他一辈子都会沉浸在绝望和仇恨中,他不想带着仇恨进入棺材里。
傅庭雪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我马上让人把那口湖填平,免得你不小心再掉进去。”
周济慈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两人又说了会话,傅庭雪见他脸色很疲惫,起身离开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傅庭雪走后,周济慈的眼神逐渐冰冷,他的手慢慢摸到枕头里,在摸到一个硬物时,他缓缓地松了口气。
母亲忌日那天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垂,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葬在一颗巨大的黄金树下,黄金树静默无声地立在那里,浅黄色的枝叶微微摇曳,仿佛在感受风向的变化。
时隔十六年,周济慈再一次见到母亲,却是隔着冰冷的坟墓。
傅庭雪走
() 上前,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前。
他的手放在冰冷的墓碑上:“大小姐,我带小贤来看你了,他长大了,你还认得出他的模样吗?”
傅庭雪站起身,开口道:“小贤,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吗?”
周济慈淡淡道:“我记不清了。”
他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很模糊,母亲去世那年,他才五岁,能记得多少。
但他对父亲的印象却很深。
父亲是个高挑清瘦的男人,他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面容清秀,一举一动都彰显该有的矜贵和优雅。
他有个和外表一样斯文俊秀的名字,叫纪斯年。
父亲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家里一年四季总是药里药气的。
母亲嫌中药味难闻,但他却不觉得,父亲身上总是带有这样淡淡的药味,有点苦涩,但更多的是自然纯净的气息,让人难以忘怀。
但这样病弱的父亲,却总是能给人可靠的安全感,他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家也能把妻儿照顾得很好。
他是父母眼中的好儿子,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儿子眼中的好父亲。典型的正人君子,从小到大,他只在迎娶母亲的事情上叛逆过。
周济慈三岁那年,父亲生了一场重病。
父亲躺在病床上,摸着儿子的头发,眼神悲伤道:“这可怎么办?爸爸这次要是真的挺不过来,你和妈妈可怎么办?”
好在上天眷顾,父亲还是从这场重病中挺过来,病好后,他开始强逼母亲公司做他的秘书,母亲怎么哭闹他也不妥协。
为此,母亲老是在背地里抱怨:“结婚前说好要对我好的,怎么婚后就变了个模样。”
因为要去公司上班,她不得不和那群闺蜜断掉来往。
日子就这样简单平淡地过着,直到悲剧降临在这个和谐的家族。
墓园里,傅庭雪去摸黄金树的树皮,他闭上眼,像是在感受心脏的跳动。
周济慈看向这棵树,赞叹道:“这棵树很漂亮。”
傅庭雪浅笑道:“很漂亮是吧,它应该有五十岁了。”
他和周济慈说了很多童年的故事,眼神温柔宁静:“你母亲从小就喜欢这棵树,所以我将她埋在这里。”
沉默片刻后,周济慈问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和我吵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的。”
“她为什么和你吵架?”
傅庭雪狠狠地皱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周济慈又追问道:“我父亲的坟墓在哪里?我想看看。”
傅庭雪不耐烦道:“你一定要跟我谈起那个男人吗?你明知道我讨厌他,要不他意外去世,我也不能和你母亲破镜重圆。”
“意外?”
周济慈冷笑一声,他看向草地上一方静穆的墓碑,语气平静道:“你敢不敢对母亲的坟墓发誓,说我父亲的死因是个意外。”
傅庭雪咬牙:“你不要逼我……”
他想起让他很不快的事情。()
大小姐怀疑过丈夫的死因,她曾经去找傅庭雪对峙后,但她脑子不聪明,怎么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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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庭雪耐心地哄道:“大小姐,纪斯年的死是个意外,警察们不都这样说吗?你放心,我会对你和小贤好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有半句话咽在喉咙里:你以前对我那么残忍,怎么突然对那个姓纪的心软起来了。
但他不敢说,生怕得到让他恐惧的答案。
大小姐抬起一张纤弱的脸,眼里满是泪水:“可他是小贤的亲爸爸啊,我怎么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傅庭雪做梦都想不到,从小自私刻薄到那种程度的大小姐,居然有一天不想做个漂亮的小傻瓜?
谁也不知道大小姐到底能多爱纪斯年,但因为有了孩子,这个一向自私的女人也会从母亲的角度开始考虑,这是生物的本能。
如果丈夫真是傅庭雪害死的,那她怎么可以让儿子认贼作父呢。
但傅庭雪是不知道这一点的,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大小姐爱那个男人,胜过爱他。
大小姐如此,而周济慈也是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
这个认知让他敏感的神经顿时分崩离析,他彻底破防,不管不顾道:“是,是我让人撞死他的。可惜他命大,我只好又亲手拔掉他的氧气管。那又怎么样?我不过是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他永远忘不了亲手送那个男人上路的场景。
纪斯年那时候还有点意识,他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傅庭雪拔掉他的氧气管。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求,他那双清棱棱的眼看向床头柜上的相框,那是他妻儿的照片。
终于,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也熄灭。
他手指抽动几下,不动了。
傅庭雪自顾自地发泄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恨和怨,他没发现的是,在他承认自己的报复时,周济慈的瞳孔里流淌过一层薄雾,左手悄悄地捏住口袋里的东西。
紧接着,傅庭雪又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你可怜可怜我,我已经老了。你的父亲只养了你五年,我能陪你更长的时间,难道我还不能胜过他吗?”
周济慈挣脱开他的手:“你早该明白的,在你承认你对我的父亲做下的恶时,我们就只能是敌人。我爱我的父亲,你觉得我能爱你,胜过爱我的父亲吗?”
傅庭雪紧紧地咬住牙:“你,你——”
他对这个回答感到愤怒,一瞬间,种种阴暗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
周济慈又轻笑道:“你又能爱我有多深?能胜过你的恨吗?十六年前,是你自己选择放弃我的,你难道害我不够惨吗?你害死我的父母,又把我关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公馆,给我穿我不喜欢的衣服,不顾我的意愿把我打扮成那副模样。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可如今,你又说你爱我,想要弥补我,你简直让我想
() 笑,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害得我很惨了,你又能爱我有多深?”
“我当然爱你!”
傅庭雪猛地撕开他的衬衫,露出赤裸的上身。
他上半身的肌肉紧致而有力,但却布满伤痕,这些伤痕触目惊心,粗糙且凹凸不平,在皮肤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一道是付不出医药费,医院的医生揍的;这一道因为逃跑让地下黑市的打手给捅的;这一道是抽血留下的……你母亲将我抛弃在医院,我好容易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爱人抛弃。那家黑医院把我卖到美国,而她风风光光地嫁入纪家,她被那个男人捧在手心,又生下你。那个时候,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给那群人做过血奴,我受尽折磨,过着猪狗不日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才从那座地狱里逃出来,我有了钱,也有了地位,我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却得知她已经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原本属于我的位置被别人的男人占据。你说,我不该恨,不该怨吗?”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你的,放弃你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你的母亲对我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她欠我一笔债,母债子偿,你应该补偿我的……”
周济慈别过脸,对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感到不忍心。
沉默片刻后,他又抬起头:“那要我恭喜你吗?你看看你,你已经向所有辜负过你的人都讨了债。但里面绝对不包括我,我不欠你的。”
“你不是要我拯救你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你以为你犯下罪孽,再在我面前装模做样,你就能得到救赎?做你的美梦!”
这时,一道惊雷在天幕中闪过。
傅庭雪惊恐地望向天幕,巨大的雷电在天地之间穿行,仿佛要勾走他罪恶的灵魂。
回过神后,他掐住周济慈的脖子,猛地将他抵在黄金树的树干上:“你不要逼我……”
周济慈不在意地笑道:“你最好现在掐死我,我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我身上也有你憎恨的东西。杀了我,我们至此结束一切,然后带着你的仇恨到棺材里去忏悔。”
他的神情中藏着一抹冷笑,那一瞬间,傅庭雪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属于那个男人的影子。
傅庭雪惊恐地松开手,踉跄地后退几步,大喊道:“我受不了了!这对我不公平!不公平!我不过是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就这样给我判了死刑?凭什么?”
他痛苦地抱住头,扭曲狰狞,像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自始至终,周济慈都是以一种冷漠的态度旁观这个男人的崩溃和绝望,他开口道:“到此为止吧,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交谈的必要。”
说罢,他转身离开这片草地。
泼瓢大雨中,傅庭雪跪倒在大小姐的墓前,痛苦地把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从地底下传来的叹息声。
他捂住脸,躺在黑暗中痛哭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