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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第十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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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一个人的夜晚,周济慈总会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周公馆。

    他怎么也逃不开这场噩梦,身后有一群看不清脸的人正在追他,前方是阴冷黏腻的黑雾,伸手不见五指,找不到方向。

    周公馆曾经属于港城周家,周家小有资产,但人丁稀少,只剩下个年老的鳏夫和女儿相依为命。

    家主年老过世,膝下唯一的小姐又出嫁后,这座公馆便成为一座阒寂无人的空宅。

    周小姐命不好,结婚几年后丈夫便意外去世,但周小姐年轻美貌,自然不愁再嫁,没过几年便改嫁给一位从美国回来的新贵。

    她随新丈夫搬回童年生活过的周公馆,这座被岁月遗忘的空宅才逐渐有了人气。

    新姑爷的脾气很是古怪,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外表和衣着看起来都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但眼神里满含冷漠和嘲讽,好像……他一直在愤怒。

    他不会给你一种被轻慢的感觉,但他那种疯子般的眼神总是让人很害怕,仿佛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因为他的喜怒无常,公馆里所有的佣人都很害怕他。

    新婚不过二个月,小姐便因病去世,这座原本生机勃勃的公馆开始变得压抑,玫瑰花园因为失去女主人的照料而变得一派颓败荒废,杂乱无章。

    小姐去世后,新姑爷的脾气也愈发古怪起来。

    公馆里冷冷清清的,每到夜晚都会回荡起怪异的回声,虚幻而阴森。

    黑夜降临,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巨大的月轮破开云层,悬挂在高高的屋顶。

    男孩坐在月台上,他全身雪白,纤细的小腿自然地下垂,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望向挂在屋顶的月亮。

    月光照亮男孩的眼眸,他的眼眸干净得像是浸泡紫罗兰的井水,但眼里却空荡荡的,仿佛一个不会思考的木偶。

    他在发呆。

    寒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给他小小的身体笼上一层朦胧的光边,令人有种不真实感,仿佛他是游荡在这座公馆里的幽灵,随时都会消散。

    男孩缓缓站起来,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大大的圆月。

    这时,公馆寂静压抑的走廊却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小贤,你跑去哪里了?”

    已经是深夜,公馆里的佣人们都已经陷入沉睡,男人的皮鞋漫不经心地踩在木地板上,门一扇扇地推开,风开始呼啸,仿佛锯子在撕裂空气。

    “你是在和爸爸玩捉迷藏吗?”

    男人轻笑着,他的笑声回荡着在空荡荡的走廊中,一种阴森逼人的气息油然而生。

    他在找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后,男孩空荡荡的瞳孔里终于有了色彩,那是深入灵魂的恐惧。

    他跳下月台,爬到柜子里躲好。

    男孩整个人蜷缩在柜子里,努力把身体团得很小很小,有些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睁得大大的,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空气突然变得十分寂静,男孩

    只能听得到摆钟的滴答声和自己的心跳。

    脚步声逐渐逼近,男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了一下,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搜寻一番无果后,他好像又走了出去,低沉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过道里消失。

    男孩依旧没有动弹,小脸纸一样的苍白,甚至有些泛青,一副薄命相。

    “小贤,原来你躲在这里。”

    男人打开柜门,英俊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他不知什么时候调转回房间,水银般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撒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的脸英俊不凡,举止温文尔雅,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当看到柜子里的男孩时,他的眼睛里射出跟火光一样吓人的光芒。

    见男孩的肩膀微微抖动,小脸惨白得像是要立刻死去,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讽刺。

    他伸出手,温柔地把男孩从柜子里抱了出来。

    他用手轻抚着男孩的后脑勺,温声道:“晚上别到处乱跑,爸爸送你回房间睡觉。”

    男人稳稳当当地抱着男孩,一步步地走上四楼。

    男孩的卧房里,满屋都是胡桃木的家具,房间中央是一架华丽的大床,床上垒着厚实的天鹅绒毯,几个精致的娃娃坐在床头,满地都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力图让房间主人的脚沾不到一丝灰尘。

    显然,这是属于女孩的房间,牛奶一样温暖香甜。

    “大小姐,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你,但你讨厌我,以为爸爸是想要儿子。你打我骂我,你这样折磨我,可我还是不讨厌你。”

    “你还记得这个房间吗?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所有话。你教我弹琴,教我画画,你说你想跟我走。”

    “大小姐,我爱你……”

    男人跪在地板上,耐心地给男孩换上裙子,又为他穿上羊皮软底鞋。

    一番打扮后,男孩变成了女孩,以一种自我欺骗的方式。

    “女孩”一身缀满蕾丝花边的蓬蓬裙,长发被梳成漂亮的辫子,精致的小脸白如冰雪,却没什么表情。

    见此,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

    他把“女孩”抱到床上,自己则跪在地板上,把头埋在裙子上,双手发狂地把“女孩”紧紧抱住。

    他用嘶哑的嗓音喋喋不休地讲着情话,恨不得把这些年的爱、恨、怨一股脑发泄出来。

    说到最后,男人脸上闪过一丝近乎愤怒与绝望之间的神色:“大小姐,我恨你。”

    你说过给你一朵玫瑰,你就会跟我走,原来玫瑰终究比不过珠宝。【1】

    他浑身上下的气血被怒火烧得滚烫,克制不住地从胸口往上冲,像是要把他给烧起来。

    看着眼前的这个“孽种”,男人脸上的温情骤然消失殆尽,他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男人冰冷的

    手指死死地掐住男孩的脖子,精神越发失常,死死地扼着,几乎让他窒息。

    男孩没有挣扎,混沌的瞳孔在慢慢失焦,眼神中一片空白。

    等男人好容易反应过来后,男孩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男人惊恐地松开手,嘴唇剧烈地抖动着,突然开始自扇耳光,一把扇一边唾骂自己:“对不起,是爸爸不好,爸爸对不起你。”

    从那种濒死般的窒息中解脱,男孩急促地咳嗽几声,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气。

    男人一张英俊的面容痛苦地扭曲起来,眼中各种情绪翻涌,一会儿怜悯不忍,一会儿狰狞残忍,复而又脆弱崩溃……像是不同的人在争先恐后地占据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他紧紧地男孩抱在怀里,不住地哀声忏悔着:“是爸爸对不起你,你原谅爸爸。如今,只有爸爸和你相依为命了,只有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再把我们分开,谁也不能……”

    男孩呆滞地趴在他的肩上,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后,男人像是终于从刚才的家家酒游戏中清醒过来,他脱下男孩身上的裙子,又换上雪白的睡衣,把男孩平放在床上。

    他给男孩掖了掖被子,又在男孩的额上印下一个晚安吻:“晚安,小贤。”

    等他离开后,男孩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直到筋疲力尽后,才缓缓进入梦乡。

    这样奇怪的场景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发生,但当男人精神正常的时候,他对男孩还是非常好的。

    他会给男孩买小马驹作为生日礼物,会在男孩生病发烧的时候一刻不停地守着他,也会在琴房里手把手教男孩弹钢琴……

    他真的就像一个温柔慈爱的继父,把庄园里的所有佣人都瞒了过去。

    “老爷虽然脾气不好,但对小少爷是真的好啊,可惜小少爷的病一直不见好,我已经两二年没听他开口说话了。”

    “爱屋及乌呗,我听说老爷是夫人家里以前收养的养子,人家青梅竹马长大,后来虽然意外分开,但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怎么能说不是缘分呢。”

    “听起来倒是浪漫得很,可惜夫人命不好,怎么就早早去了呢。”

    “那……夫人和老爷是怎么分开的呢?”

    “听以前的老管家说,他们是私奔被捉住了……嗐,真是造孽,包办婚姻害死人啊。”

    她们口中的夫人便是男孩的母亲,曾经周公馆的大小姐。

    周家小姐的出身在港城并不算顶尖,但美貌在港城上流圈子里一直是个传说。

    她和第一任丈夫结婚时,很多人都为纪家大少爷感到不值得,纪家在当时可是港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一个和下人私奔过的不检点的女人,纪家大少爷为了娶她,甚至不惜和父母决裂,让人唏嘘感叹。

    但当所有人见到周家小姐后,他们都对此释然了,无他,她美到那种程度,似乎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佣人们偷偷地谈论这些大家族的辛秘往事,

    这时,有个守夜的女佣人忍不住小声道:“可我有一次守夜时,看到老爷给小少爷换上女装,神神叨叨的,看上去很可怕……”

    所有的佣人都看向她,嘲笑道:“你这是疯了吧?老爷怎么会做这种事。”

    佣人们明显不相信她的话,又自顾自地干自己的活去。

    几天后,这个守夜女佣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赶了出去。

    日子就这么古怪地过着。

    有一天,庄园突然来了很多陌生的外国人,他们想和傅庭雪谈一件大生意。

    书房里,傅庭雪转动着手指上黑色的欧泊戒指,不冷不淡地笑道:“这个年头,大家都不爱被稀释过的‘港币’,更爱纯粹的‘美金’,还有很多新型的‘糖果’。这也算是夕阳产业了,大家都是赚最后一笔钱而已。您让我冒那么大的风险帮您,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下。”

    他对面的老人笑道:“你放心,自然会给你一个合理的价格。”

    两个笑面虎极尽试探之语,就在会谈的关键时刻,老人身后有个男人突然眼神犀利道:“什么人?”

    他看向书房里的一个柜子,眼神逐渐可怕起来。

    屋子里的所有人下意识地摸到腰间别的枪,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柜子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原来是个小男孩,小小的一只,跟奶猫一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

    傅庭雪笑道:“小贤,你怎么躲在这里来了。”

    他走上前,轻松地把男孩抱到膝上,对众人笑道:“这是我的小儿子,年纪小,爱玩闹,阁下请不要怨他。”

    在老人的示意下,所有人都把枪收起来。

    老人打圆场地笑道:“隆,你太紧张了。”

    隆面容严肃:“爸爸,这么重要的场合,不该有小孩子在场。”

    隆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有着雅利安人美丽的蓝眼睛,头发像金子般耀眼。他恰好处于少年和男人的交界期,身上有一种英姿勃发的美。

    傅庭雪歉疚道:“抱歉,小孩刚失去母亲,最近有些黏我。”

    老人不在意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一个小时后,会谈顺利结束,傅庭雪和老人都很满意。

    临走前,隆下意识地回头,多看了几眼傅庭雪膝上的男孩。

    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模样,稍长的黑发垂在肩上,长相精致可爱,但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让人怜惜。

    他呆呆地靠在父亲的怀里,木偶一般,没有一丝生气。

    隆的目光停留时间久了,他身边的其他人提醒他:“隆,你在看什么?快跟上爸爸。”

    隆移开目光,跟上老人。

    这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隆也没把这个奇怪的小男孩放在心上。

    四楼的卧房里,男孩站在镜子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掏出剪刀,面无表情地剪下一缕稍长的头发。

    他正要剪第二刀时,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撞开。

    傅庭雪一把抢过剪刀,握住男孩的肩膀,神色阴冷:“不是说过不让你剪头发吗?你为什么不乖,为什么不听爸爸的话?”

    男人的手捏得男孩肩膀生疼,他想歇斯底里地尖叫,却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啊啊声。

    自从目睹母亲的死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男孩怎么也挣脱不了傅庭雪的桎梏,于是狠狠地咬上他的臂膀。

    傅庭雪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手,让男孩挣脱了出去。

    甩开男人后,他疯狂地向前跑,他想逃,想逃离一切。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小少爷抱回来!”

    男孩没有回头,身后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追逐间,他不甚跌入公馆附近的一口湖中。

    他整个身子都陷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一张口就有冰冷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意识一片混沌。

    眼前一片漆黑,光明逐渐离他远去,他像是坠入了无边的黑夜,不停地下沉,再下沉……

    ……

    周济慈猛地睁开眼,从那种噩梦般的状态中苏醒。

    他直起身,剧烈地喘气,湖水那种冰凉的气息似乎还在堵在他口鼻间,让他喘不过气来。

    冷汗不由地浸透他的睡衣,他的脸色愈发惨白。

    好容易缓过来后,他开始观察周围的一切。

    这是他小时候住的房间,但已经被全部重新装饰过,那种女孩一样温暖柔软的气息消失了。

    记忆开始重现,周济慈闭上眼,竭力让自己忘记这个房间里发生的种种。

    这时,傅庭雪推门进来:“小贤,你醒了,昨晚睡得还好吗?”

    周济慈不理他,一把掀开被子,在观察一番四周的环境后,他冷笑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一点?我说过,我不是母亲,我不是。”

    见他浑身上下都带刺,一副不让人接近的模样,傅庭雪眼神悲伤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爸爸做了很多错事,爸爸知道错了,你总得给爸爸一个弥补的机会。”

    周济慈别过脸,一脸厌烦:“别自称我的爸爸,我父亲早死了,你若是真心悔过,最好不要再来找我。”

    傅庭雪的眼神逐渐偏执起来:“可我就是你爸爸,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是亲人了,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们才是最亲密的人啊。”

    他这样死缠烂打,让周济慈极为厌烦,甚至有种疲惫的无力感。

    两人沉默地对峙良久后,傅庭雪出声道:“你饿了吗?我们下楼去吃早饭吧。”

    周济慈沉默不语,最终还是选择跟他下楼。

    公馆的占地面积扩张了很多,但内部装饰和过去没什么变化。

    在这场环境下,拼命想遗忘的记忆被一点点地唤醒,这让周济慈感到很难受。

    饭桌上,傅庭雪把一盅糖蒸酥酪推到周济慈面前,温声道:“爸爸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

    个。”

    周济慈神色复杂,良久后,他像是妥协地叹气道:“谢谢你,我都不知道我小时候爱吃这个,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你总得给我个缓冲的时间。你强迫把我留在这里,又用那种手段,让我怎么不怕你……”

    傅庭雪连忙道:“爸爸只是太想你了,我们分开了整整十六年,十六年,爸爸实在忍不了。”

    周济慈低头温声道:“感情总是处出来的,吃完早饭,你让人送我回去吧。我们留个电话,以后慢慢接触。”

    见傅庭雪面露不满之色,周济慈又道:“你总得给我个适应的时间,感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培养出来的,你不要逼我。”

    他语气中透出几分决绝,这让傅庭雪有些害怕,害怕他逼得太紧,真的让事情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

    思索良久后,傅庭雪叹道:“那好,爸爸不逼你,我们慢慢来。”

    接下来,傅庭雪跟他说了很多童年的美好回忆,周济慈都默默地听着,两人像是真是在修复父子间的感情。

    用完早饭后,傅庭雪兑现了承诺,派人送周济慈回到西郊。

    周济慈走后,傅庭雪的脸色逐渐冷下来。

    他脸色阴狠地吩咐道:“找人盯着他,我可不希望他又被哪个婊子随随便便骗到手,谁敢不怀好意接近他,直接弄死。”

    秘书恭敬地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傅庭雪像是真的在给周济慈适应的时间,没有再来打扰他。

    但周济慈知道,他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都可能降下。

    回到西郊的房子后,周济慈开始收集英贤集团的资料。

    傅庭雪的发家史并不十分清白,他早年以近乎欺诈的手段在华尔街捞到第一桶金,一举成为港城的新贵。

    这几十年间,不乏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产业,但因为手段狠辣,英贤集团一直在港城屹立不倒。

    看完所有资料后,周济慈闭着眼,喉结动情地滚动着,焦虑、不安……各种感情混杂成一把索命的尖刀,几乎要扼杀他所有的感情,几乎……要刺穿他的心脏。

    他突然想到那天秦洋的话,若有所思。

    这时,突然有人敲响他的房门。

    周济慈推开门,然后就愣住了:“是你?”

    “怎么,不欢迎我吗?”

    江恕半倚在墙上,朝他笑得肆意张扬。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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