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远航2
羽重雪离开那天,田家村下了一场雪。
车辙滚过雪地,留下深而长的印记,闻人听雪抱着细雪剑,在远方默默看着。
白茫茫的世界里,羽重雪的马车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远处。
雪还在下,像蓬松柔软的鹅毛,一片片落在闻人听雪身上,闻人听雪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指尖碰到了盘发的簪子。
那是一根相思红豆簪子。
是羽重雪在春晓街的一个小摊位上买的,不值几个钱,他却一直放在马车的柜子里。
临别时,他送了闻人听雪这根簪子,对她说:“相思太苦,师姐不懂相思,那就请师姐看到红豆时,多想一想我。”
相思,很苦么?
雪很快融化,融化的雪又在地面上凝结成冰,闻人听雪踩着薄冰,薄冰碎裂,满地的飞光摇曳。
不远处,羽流萤正撑着伞等她。
泼墨山水,远山淡影,伞面上的丹青在纷飞的大雪中更显萧疏淡远。
羽流萤穿着厚实的竹青色斗篷,领口垂下两个雪白的毛球,像只毛茸茸的小翠鸟。
她依旧梳着垂鬟分肖髻,因为刚过完年,头上的头饰比以往多了些,除了一些雅致的珍珠珠花,还戴了两朵淡粉色的绢花。
除此之外,她脸上也略施了粉黛,一层薄薄的胭脂从颧骨边推开,嘴唇上涂着嫩嫩的粉色口脂,耳朵上戴着茉莉耳坠,漂亮得让人离不开眼睛。
闻人听雪走到她身边,羽流萤把手里的伞往她身边推了推,闻人听雪接过伞,撑在羽流萤头顶上。
羽流萤看了她一会,目光掠过那如雪的发丝,在闻人听雪脑后的相思豆发簪上停留了一下。
发簪上的相思红豆点缀在雪白的发丝间,羽流萤看着相思红豆,突然问道:“闻人,你是不是有点喜欢羽重雪?”
羽流萤的问题,不禁让闻人听雪有些茫然。
思索了许久,闻人听雪才说道:“有一点吧。”
羽流萤说道:“就只有一点吗?”
闻人听雪握紧了手中的伞柄,看向天空中纷飞的雪花,声音有些淡淡的寂寥:“也许我不应该喜欢他,喜欢一个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如果羽重雪不喜欢我,他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羽流萤对她这番话不是很赞同。
“喜欢就喜欢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一些情感寄托的。”
羽流萤的语气很轻快,“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暗恋我们班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长得又高又帅,家境特别好,成绩从来没掉过全校前三,后来去了上海交大。”
闻人听雪问道:“是高考失利了吗?全校前三怎么只去了上海交大?”
羽流萤神色轻轻一笑:“是正常发挥啦,那是我们县城里最好的高中,三五年才有一两个上清北的,就要被学校拉横幅宣传好久。”
“你知道我们小学吗,我上的小学
是我们村里的,就一间平房[(,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每个班三十多个学生,地上铺着的砖是最普通的红砖,每天下雨的时候,鞋里的泥就会粘在红砖上,我们值日生就会拿个小铲子,铲砖上的泥。”
“我们小学没有暖气,只有那种非常老式的炉子,每到冬天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会轮流从家里带柴火,家境好一点的会带一点煤,家境不好的会带豆杆,有时候上着课,拿着笔的手不知不觉就冻僵了。”
闻人听雪静静听着,放在没有穿书之前,她很难想象会有这样落后的地方。
“你们家的冬天很冷吗?”
羽流萤抬头看了一眼撑在她头顶上的伞,脸上挂着一种释怀的微笑。
“很冷,冬天的时候会用透明塑料布蒙住窗子,这样坐在窗边的同学就不会觉得寒风刺骨了。”
“初中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是个读书的苗子,为了让我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我爸妈找尽关系让我去了城里,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教室里也可以有暖气的。”
“我们班一共五十六个人,来自农村的同学不到十个,我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我身上穿的衣服都很破很旧,实在是太自卑了,城里的初中课程进度很快,我有点吃力。”
“那时候实在是太苦了,总想找个什么东西支撑一下,我们初中班上也有长得好,学习好,家境好的男生,我就偷偷暗恋那个男生,然后努力学习,最后考了很久的第一名。”
“从班级第一,考到全校第一,中考的时候考上了我们那最好的高中,当时校草就在我们班,依旧是学习好家境好长得好。”
闻人听雪说道:“然后你又开始暗恋你们校草。”
羽流萤笑了,“我家里实在太穷了,拿不出补课的费用,所以我没有上过任何补习班,想要学习好,我就得没日没夜的学,有时候撑不住了,就会偷偷看一眼我暗恋的校草。”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在说我以前的生活有多么惨,我算是很幸运的农村女孩了,家里人用尽一切支持我读书,没有为了彩礼就逼着我早早嫁人。”
“但我也过得确实很辛苦,所以在特别辛苦的时候,就给自己找一个情感支撑吧,情感的力量是很伟大的,是我们生命中不能缺少的支柱。”
“或许在烟都同修的那段时间,你也是羽重雪的支柱之一,而现在,你也可以把他当成一个支柱啊。”
闻人听雪沉默了很久。
羽流萤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歪着脑袋笑了笑:“爱情和友情是不一样的,亲情也是不一样的,幸运的人有充足的精神供给,他们的支柱足够多,不幸运的人就什么也没有。”
见闻人听雪继续沉默,羽流萤说道:“你是不是跟我说你有商枝就够了?”
听到商枝的名字,闻人听雪忍不住笑了笑,对羽流萤摇摇头,“不,我不会把所有重量都压在商枝身上,如果我把人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商枝身上话,这就意味着商枝要肩负我的人生,和道德绑架没什么区别。”
有一片雪花被风吹落在闻人听雪的嘴唇上,她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这对商枝来说太沉重了,这会给她很大的压力,她不喜欢沉重的东西。”
羽流萤耸肩:“是吗,可我总觉得商枝已经把你看做她人生的一部分了,她干什么都想着你。”
闻人听雪脸上露出了幸福温暖的微笑:“我们从出生的时候就挤在一张婴儿床上睡觉,生命是由一个个片段组成的,那我人生的每一个片段都有商枝的影子。”
“流萤,没有穿书的时候,你也会有很多好朋友吧?”
羽流萤摇了摇头。
闻人听雪有些诧异,对上她震惊的目光,羽流萤有点尴尬,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叹息:“你和商枝就好比甄嬛传里的甄嬛和沈眉庄,势均力敌,门当户对,所以能做很久很久的朋友,而我则是安陵容那种人。”
闻人听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瞎说。”
羽流萤笑了笑:“从出身上来说,我还不如安陵容呢,安陵容的父亲好歹是个县长。我比安陵容强的地方在于我的父母都很爱我,但这抵消不了因为贫穷带来的自卑和敏感。”
“我的出身和起点实在是太低了,我要想一直往前走,就得把低价值的人和事远远甩在后面,所以我的朋友一直在变。”
羽流萤咳了两声,“我确实有点凉薄。”
闻人听雪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没有觉得你凉薄,这是大多数人的常态,我不能用自己的幸运去审视别人的不幸。”
羽流萤是一个心事很多非常敏感的女孩,闻人听雪不讨厌这样的性格。况且这几天和她相处,闻人听雪也了解了她的坎坷经历。
父母接连离世,她孤身一人留在西海魂族,如果不是在这里遇到了穿书的老乡,她恐怕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新年。
这种所有牵绊都被斩断的感觉是很可怕的。
看着羽流萤斗篷上晃来晃去的两个白色毛球,闻人听雪说道:“你关于精神支柱那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在想她的精神支柱是什么。”
羽流萤随口问道:“是谁呀?”
闻人听雪说道:“小太岁。”
这一回陷入沉默的人变成了羽流萤。
闻人听雪看着伞外的鹅毛大雪,想起那道美绝人寰的身影,不禁有些出神:“她没有爱情,没有友情,也没有亲情,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只笼中鸟,她失去了一切,只能凭借一种本能活着,后来渐渐熟稔,我发现除了求生的本能之外,她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羽流萤静静听着,闻人听雪的语气怅然而歉疚:“我和商枝离开碧海潮生时,她说要给自己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可我时日无多,恐怕我这颗种子等不到生根发芽那一天了。”
羽流萤仰起头,看着闻人听雪的如雪白发。
当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如今闻人听雪三千青丝尽成雪。
羽流萤低下头,声音苦涩:“她为什么要等
别人生根发芽呢,就不能让自己成为一颗希望的种子,等待生根发芽那一天么?”
大概是因为绝望的土壤里种不下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吧。◆_[(”
闻人听雪再次想起了那张绝美的脸和那双独特的紫色眼眸,“她是一个充满绝望、但总会给别人带来希望的人,所以只要见过她一面和她有过接触的人,就很难忘记她。”
她看向目露伤感的羽流萤,心底的疑惑最终还是冲破喉咙,问了出来。
“我听说诡术师可以附身在鱼虫鸟兽身上,借着这些躯壳在大千世界自由来去,他们是知晓最多秘密的人,所以流萤,你以前去过碧海潮生么?”
羽流萤没有否认,她的眼珠黑漆漆的,比常人大了整整一圈,歪着脑袋的样子既像一只天真的小鸟,
又像一个渗人美丽的巫蛊娃娃。
她歪着脑袋看着闻人听雪,黑漆漆的眸子眨了一下,说道:“去过,而且不止一次。”
“与她有关的记忆都很压抑,我不太愿意说,但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掩饰这件事,我第一次见到江雨眠的时候,是我爹用钳子拔掉了我十个指甲,我的灵魂在剧痛中离开了身体,附在一只伯劳鸟身上。”
“我旁边站着两只鸟,其中一只鸟探过头来啄我,我第一次做鸟,爪子勾不住树枝,就从树枝上掉了下去。”
那时候江雨眠也五岁,她还没有去碧海潮生,只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天不亮就要捧着装满衣服的木盆,跟着她娘亲去河边洗衣服。
羽流萤正好掉在装满衣服的木盆里。
那个面黄肌瘦五官却异常漂亮的女孩哼着歌,伸手摸她的脑袋,又把手指探进她腹部的绒毛里,摸她的小鸟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