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春雨,天空晦暗不明,青灰色浓厚的云雾压下,让人不自觉心头憋闷。
程鱼儿心中焦虑,心虚晦暗不明如同这外头的天色。
李景琰呼吸带着略重的声音,呼哧呼哧,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很是明显,一时间盖过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面色终于不再惨白,却是通红通红,更让程鱼儿揪心。
程鱼儿弯腰为李景琰额头搭了一个帕子降温,水灵灵的翦水秋瞳雾煞煞,眼底泛着浅绯色的红晕,秀气的琼鼻微红。
她正目不转睛盯着魏院首等太医为李景琰诊脉,殿外突传来聒噪的声音。
李景琰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两弯英眉在眉心处鼓了一个豆大的结节,乌密的睫羽颤颤巍巍。
程鱼儿眉心一蹙,她站起身,面上无甚表情,周身清冷:“何时如此喧哗?”
站在一旁伺候的知夏一头一颤,只觉程鱼儿周身气势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没想起来。
门口有个小厮进来,垂着头小声禀报道:
“王妃,昨夜伺候王爷沐浴的苟安、苟敏在院中跪了一夜,此时想起来……”
“让他们继续跪着。”程鱼儿斜斜望着他,灼若芙蕖的小脸此时没一丝的笑容。
禀告的小厮偷偷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应声是:“是。”
“且慢。”程鱼儿又望了一眼李景琰,抿了抿唇,小声吩咐道:“再去前院看看太妃回来了吗?”
“是。”小厮应声,小步离开。
李景琰迷迷糊糊,整个人又行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天与地融为一体,俱为黑暗。
他不知自己从何处,要往何处去,步伐无有规整,如同傀儡。
恰此时,空灵又聒噪的声音从遥远的边际传来,吵得他只觉耳膜阵痛,脑袋昏昏沉沉。
既而,又一宛若莺啼的娇软声色响起,他耳朵轰鸣,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又觉得这语调不似平日里的温婉软糯。
“王爷,王爷。”
“王爷,帕子有点凉,给您退退热,热退了,您就舒服了。”
又两声,声色婉转温润,他愣在原地半响,怔愣良久,如天光乍现,恍恍惚惚,觉得这是在唤自己。
如漩涡般的黑暗将他席卷,李景琰眼前一黑。
在有意识,他只觉身子酸软,脑袋昏昏沉沉,整个人迷迷糊糊,又带了一两分清醒,可耳畔的声音终于不再空灵。
李景琰后知后觉,他这是高热了。
魏院首放下李景琰的手腕,用低头从他随身的药匣中拿出一个手帕。
摊开手帕,只见一排闪着寒光的银针,长短不一,足足有几十枚,他随手拿了一根三寸有余的银针,捏着李景琰的指尖,就要扎下去。
“魏院首,这……”程鱼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忙开口道。
魏院首抬眸瞥了她一眼,面色不变,淡声道:“昨日我回府研究医书,终得一个法子。”
他一手捏着李景琰的指尖,一手捻着银针,不看程鱼儿,声色冷漠道:“放血。”
说罢,他银针已然下去。
李景琰眉头猛得一蹙,浑身一个激灵。
一个豆大的、暗紫色的血珠从李景琰惨白的指腹冒出。
魏院首捏着李景琰的指尖,他用力之大,可以看到李景琰食指指腹细肉被捏的青白,紫红色的血珠汩汩而落。
李景琰轻哼出声,眉心鼓鼓跳动,眼皮飞快得转动,乌黑而浓密的眉睫扑扑闪闪。
这是痛了。
程鱼儿水润润的杏眸一下子红了,鼻子发酸。
她只觉那银针比扎在她手上还痛,不能打扰了魏院首行针,程鱼儿只得在床头小心翼翼蜷着。
她手犹豫再三,抚上了李景琰紧拧的眉心:“王爷,您坚持下,一会儿就好了。”
她纤细莹白如葱尖的玉手,翼翼小心得停留在李景琰隆起的眉心,一下,一下,珍而重之。
李景琰只觉额头突放一抹温凉,带着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
他浑身滚烫,这纤纤玉指带着温温凉凉的低温,一瞬间让他体内的燥、痛得了一时纾、解。
李景琰紧缩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半分,歪头有意识贴上那温凉软柔。
手心碰上火烫的额头,程鱼儿猛得一愣。
她惊得瞳孔一缩,杏瞳微微瞪大,直直望着李景琰。
施针的魏院首瞥见了李景琰的动作,也惊得手上一重。
李景琰已然在床上昏睡两月有余,行将就木,奄奄一息吊着半口气,却不能动,不能说,平日里如同死人。
就连他刚施针,李景琰也是手臂身子纹丝不动,若不是眉心拧了,外人只道这只是一具尸体。
可,方才李景琰竟然额头歪了一下。
李景琰不知两人的震惊,手上一痛,他眉心又蹙了几分,拧着眉转动着面颊朝着那温凉之物蹭去。
温凉细滑如上好软玉,带着清新隽永的栀子花香,如春风扑面。
李景琰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酸痛、灼烧,这温凉的指尖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忍不住又歪头蹭了蹭。
程鱼儿一动不敢动,她一手由着李景琰面颊相贴,一手捂着琼鼻,剪水明瞳里水汪汪,却迸溅出璀璨的星光。
她忍着哽咽,眉梢眼角带着丝丝缕缕的欢喜,哑着声音小声道:“王爷,您且忍忍,一会儿就好了,您一定会好的。”
乐道堂。
净室,董氏躺在浴桶里,水中散漫了浅红色大红色的玫瑰花,雾气燎烧,玫瑰花香浓郁。
董氏闭上了眼睛,靠在浴桶上,任嬷嬷立在她为她清洁。
当当两声敲门声,董氏秀眉紧拧,睁开了眼睛,目光不喜瞪向门口。
嬷嬷撩开珠帘,刚要问好,被她锐利的目光刺得顿住脚步。
嬷嬷咽了咽口水,垂下头小声道:“太妃,多福轩传来消息王爷起高热了,王妃请您过去。”
“晓得了。”董氏摆了摆手,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浴桶上半仰着身子。
立在她身后为她沐浴的嬷嬷和浴桶旁禀告的嬷嬷相对而望,摇了摇头,不动声色交换了目光。
浴桶旁的嬷嬷无声得叹了口气,垂头,蹑手蹑脚离开了。
等董氏沐浴后,又拧干了头发,新换了衣裙,朝多福轩走去,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寝殿内,程鱼儿听着丫鬟禀告董氏来了,忙起身,纤手从李景琰额头拿开,躬身对李景琰柔声道:
“王爷,我去去就来。”
温凉逐渐远去,唯一的慰藉没了,身体里由里而外灼烧的刺痛卷土而来,李景琰又拧住了眉心。
哒哒脚步声渐远,栀子花香味慢慢变淡,耳边的声响随之渐行减小。
“不要。”心中产生剧烈的不安,李景琰想伸手抓出程鱼儿。
不要离开。
他不要再一次五感尽失。
无知无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种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李景琰早已迷迷糊糊,可是那种后怕感已经刻在了心中,巨大的恐慌让他身体产生前所未有的力气,竟一时抬动了手腕。
“哎呀。”一个猝不及防,魏院首的银针从李景琰指尖滑落,他惊叫一声。
程鱼儿忙回身去看,李景琰依旧无声无息躺在榻上,手腕依旧放在原来的位置,她眸光落下地上闪着寒光的银针上。
抬眸,朝魏院首看了一眼,疑惑道:“魏院首,怎么了。”
魏院首目光里的惊疑还未消散。
他脊背汗毛炸立,后背忽起了一身冷汗,见程鱼儿问他,他垂袖掩住了手指的轻颤,咽了一口口水,方抬头带着一分愧疚讪笑道:
“人老了,精力有些跟不上,一时手滑。”
“魏院首辛苦了。”
行针是个消耗注意力的活儿,魏院首已经年过五十,程鱼儿看着他隐隐发白的唇色,点了点头,躬身朝他一拜。
魏院首敛住了眸光里的惊疑,面色淡然,又恢复开始的高傲,微微颔首道:“臣之职责所在。”
程鱼儿又朝他深深一福礼,而后朝着殿外走去,她已经听着殿外苟安、苟敏两个奴才扯着嗓子和董氏说话。
见程鱼儿裙摆消失在珠帘外,魏院首扭头目光灼灼定在李景琰面容上。
刚才李景琰的指尖动了一寸。
“不可能啊。”魏院首咽了咽唾沫,眉心、鼻头蹙成一团,启唇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道。
他忙起身翻了翻李景琰的眼睑,又为李景琰诊脉,几次三番,眸光里满是疑惑,一张老脸也团成一团。
他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李景琰,又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珠帘外。
眸色忽闪几番变化,后,他深吸一口气,唇角拉直,眼睛黑沉黑沉盯着李景琰。
程鱼儿掀了珠帘,一阵寒风裹挟着细雨迎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看着殿外已然站起来的苟安、苟敏,程鱼儿脚步一顿,眉睫低垂,姣好顺滑的下颌线隐隐绷直。
“母妃,”程鱼儿轻唤了一声董氏,瞥了一眼苟安、苟敏正要说话,却被董氏冷声打断。
董氏梳着高高的朝天望仙髻,身着一袭火红大氅,暖黄色的烛光照来,衬得她明艳动人,却冷肃着脸,目光如刀,泛着幽幽冷光:
“程氏,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