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将军,以为如何?”
宴殃的手背偷偷贴着荣绮的衣袖上,他永远沉迷于这阴暗的小心思,哪怕荣绮压根感受不到。
荣绮将手提起,撑在下巴,计谋着结果。被抽离的触感,让宴殃有些失落。他捻了捻自己的手指,只剩自己的冰冷。
夜里,雨势更大了起来,如水幕遮天蔽月,那一行车马似倒映在水幕上的皮影戏。
顷刻间,一只箭矢穿破戏布,从戏中跳脱而来,朝他们精准而凶狠
“小心!”
宴殃一把推倒荣绮,两人倒在土地上,两人鼻息甚至轻易察觉,温热的鼻息蹭着鼻尖微痒,荣绮抬头,那只箭正立在雨中,她不再犹豫:
“全部击杀。”
轰轰大雨滂沱而下,像是老天爷为这部精彩绝伦好戏喝彩一般助兴着,他们躲在雨下无济于事地避雨,雨水早就侵湿了他们的衣衫。
荣绮拿来自己的弓箭,以雨为掩饰,以树为据点,她知道猎物的方向。
“你自己小心!若是我有不测,记住往有风的地方跑。不要犹豫!”
她抵在树旁,雨彻底遮蔽了她,若不是她的声音传来,宴殃甚至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他眼前早已分不清是白雾还是雨化水汽。
他无法承受荣绮这句嘱托,他慌忙地对着前方的模糊一片乱抓,雨大得让人心碎,雾罩着让人绝望。
“将军,将军,不要!不要离开!”
四下无人回应,只有水声和雨林的压抑蔑气,它笑话着人类的自不量力。
宴殃彻底崩溃,无力栽倒在山坡上,一眼望去,只有如瀑布一般的水帘,和满山阴暗的绿野,黑暗里它们发着诡异的寒光如幽灵的眼睛。
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好痛苦的低咛,如四面有人不断不断说着将军,那些魑魅魍魉趁机在他耳边蛊惑她的死亡,说着分崩离析,说着不堪入耳。
他挣扎地摇头,他胸口上下剧烈起伏,他越来越冷,越来越窒息,有一块巨石抵在他的胸口和心上,他挪不开搬不动,无力地呼唤求救。
“将军。”
“荣绮。”
“不要走,危险啊。”
他眼神的麻木,他嘴唇的颤抖,发白的脸色,他痛苦地捂着耳朵,蜷缩在树后,任雨水疯狂肆意鞭笞着,叫嚣着他的无能。
无助的他,只能紧紧依偎着大树,这是旋涡中的唯一救命浮木。
此时的荣绮却趁着雨势,不断切换一棵一棵参天大树,更加靠近他们,她从看客一跃而入,成了戏中人。
她望天,这黑袋里有无法估量的雨水,她不知还能下多久,她要在雨中悄无声息地拿下所有危险,这样她和宴殃才是最安全的。
她小心潜伏在树上,听着树下车声点点,她听到有马在这时抗议着怠工,蓝齐着毫无章法地鞭打抽击那疲惫的老马,雨声里传来他急躁地催促“走啊你!”
荣绮看着那寻常的逃跑,若非有这障眼法,蓝齐和龙复生早就被抓回了。
龙鹤彦似乎想在半路击杀他们,然后
荣绮突然灵光一现,她眼神杀意渐涌,龙鹤彦这是拿他们做刀啊。无论他们还是自己一行人死,对于龙鹤彦来说,都是击碎了一块心石。
这计划里,他是永远的赢家。
稳赚不赔。
她握紧了弓,它正在吸食她的怒火。
呼吸之间,一道寒光从东南而下,雨里甚至听不到任何动静,只听马蹄一啸,伴随着蓝齐的尖叫里嘭的一声,它倒在地上。
甚至地上不曾逗留过鲜血,雨水毫不留情地洗刷杀人印记。
蓝齐躲进了马车里,龙复生年老而体迈,蜷缩在角落里发抖。
“你儿子要杀了我们!”
蓝齐慌乱中想到了什么,他爬着攥紧龙复生的衣领,他快要将他勒死的力气,龙复生仰头无法呼吸,口里是“不,不会的!”
蓝齐狰狞的血丝布满眼睛,蓝齐愈发恐惧的颤抖,死亡已经包裹着了他,他绝望的诅咒道“我下地狱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荣绮看见了那箭矢的方向,她小心一跃而下,她刚着地,一团黑影跃进那车厢里,只听痛快的两声,荣绮心下一惊,“糟了!”
她轻功一踏,黑影刚出车厢,便被荣绮正面撞上,他们在雨里厮杀,刀剑锵锵,刀光剑影里黑衣人摸不清眼前人的招式,雨却似乎在跟所有人嬉闹。
荣绮轻呼一口气,化为眼里决然,她才不愿帮龙鹤彦背锅。
她借气于剑,只听雨中剑声凌厉,迅疾如箭,黑衣人眼前骤闪刺目,照着他眼里一白,荣绮近他身,欲砍其头。她突感敏锐,身后有杀气逼出,可眼下已是无法选择,她心下一狠,砍下那人头颅时
突然雨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
“将军!小心!”
荣绮听到了那熟悉的声
音,转身霎时只见宴殃嘴角的血和她即将断裂的理智。雨中有那么一刻,荣绮似乎听到了电鸣,击中了她对生死的胆怯。
他在自己面前倒下时,荣绮惶惶中看见了他背后那一只触目惊心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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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下得鬼哭狼嚎,下得动魄惊心,传言是百年难遇的大雨,在一夜之间下得淋漓尽致,这是神的玩笑还是他的责怪。
一座山腰上,有户人家。
娅兰听着风声砸门,听着雨声踏顶,正要熄灭烛火睡下时,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这可怕的奏乐。
她才刚刚起身,拿着烛台,小心靠近,拢了拢披衣,怯弱一声“谁啊?”却被门外的呼救吓得一激灵,她局促地左右乱动,她突然不知怎么办,但脚已经自己做出了决定。
她一打开门,雨蛮横地冲了进来,风怂恿地蜂拥而进。
她惊吓一声,面前只有两个人,一个女子背着一个已经昏迷男人。站在雨中,任风雨拍打。
她满脸水湿,眼眶猩红,她喘着气,似乎遇到救星一般,努力眨了眨双眼,调整自己的急促呼吸,她启唇却能听到她的颤抖。
“救救他,救救他。”
荣绮在雨中第一次感到了无助,她不知道天地方向,她望天看地,她第一次有了窒息的堵塞感,她双手颤抖,她恨不得马上缴械投降于死亡,只求他无事。
她紧紧地背着他,她四处茫然,不知道哪里有希望。
原来,雨水打在身上,是那么的疼,那么刺骨的心痛。
“求求你,他中箭了!他要死了,我求求你,救救他!”荣绮站在门外是那么孤单飘零,就像被雨水无情拍打的枯叶。即使这般,荣绮依旧只是站在门外苦苦等娅兰的回答。
“你们快进来啊!”
娅兰怎么会置之不理,她可是祭司,一个怜爱人类的人。
娅兰发现荣绮正看着自己。而她背上的那人面色惨白,发丝缠绕贴在他的面上,他的双唇早已没了血色。
荣绮要将她看得清楚,她是她的救命恩人。
荣绮小心地将宴殃放在床上,他趴在那里,就像即将破碎的瓷器,似乎游丝一断他便会支离破碎。
她坐在床边,护着他,她胆怯地不敢下手,她不敢触碰宴殃,她怕自己手力无测,会伤了他。荣绮的身慌神茫被娅兰看在眼里,她拿来止血药和药材,“你不要怕,我会尽力救他的!”
娅兰是千河寨唯一会巫术的小祭司,可她才刚接任三天老祭司走得急,她其实还没完全学会
“我在路上给他缠了布带,止了一些血。但是但是他越流越多”
荣绮回忆着,她呼吸急促,嘴里不由自主地打寒结巴,手上还有血迹,她的手在颤抖着,刺眼地在告诉她,这是宴殃的血。
娅兰递来一条布巾,“快擦擦吧。”
烛光下,荣绮身后早已血红一片,她的衣角,她的发丝上都能擦出血,她看着沾血的白巾,无力着接受这个事实。
宴殃替自己挡了一箭。
她将头埋进了白巾里,混沌之中她要找寻结果。
娅兰剪开宴殃身后的衣服时,只听荣绮从布巾里传来的苦闷问题:“他不会死的,对不对?”
她看着剪刀下的衣料,只要轻轻一捏,都会渗出血水的衣料,娅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森林里,雨水还在清理血迹,那一具一具凑不成完整的尸体,摆露在眼前所及之处。阿罗和程英在雨中苦苦寻找荣绮,小九也来了,他哭喊着干爹的名字,他才是那个孩子,还需要依赖着干爹的小孩。
阿罗和程英见眼前之景,阿罗呼吸逐渐急促,咽了咽口水,假装镇定地说道“这里不会有将军的。”
程英心下紧张却不能表现,他骑马慢慢靠近,一一确认那些尸体,中间显眼的马车里,是蓝齐和龙复生一刀抹喉的惨景。他放下门帘,站在车上,地上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渗透进土地里的血水暗红瞩目,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里没有他们二人。
雨里,阿罗望着那一棵棵参天古树,树冠被雨珠包裹,显得白光诡糜,连野兽都忌惮的时候,也是人最无助的时候。
“阿罗,打起精神来,将军他们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在哪避雨呢。”程英也不知是在安慰阿罗还是笃定自己的不安,他们一定安好地活着。
阿罗面露苦色,紧握双拳,用尽力气去打跑脑里那些晦气想法,而后她平静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