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喏,好好识字吧,下一次可骗不过那老太监了。”
梦里,宴殃身在一片白光,忽然之中一只手向他伸出,女童的声音干净纯粹,手里握着一卷图册,他跪在地上,抬起双手捧握着这珍贵的书籍,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仰头瞧见了声音的主人,顿时间,白光消散,熟悉的场景出现,若干年前冷宫百草丛生的一角,春暖花开的阳光打在了荣绮稚嫩童颜上,她昂首挺胸,高傲的睥睨,手在他拿走图册的那刻便与另一只手交叉环抱。
而后眨眼一转,他见到了白天的荣绮,她冷漠的眼神里,对他毫无吝啬表达出了漠然,这个眼神在梦里也是这么刺骨,寂静中他一下子惊醒,慌坐起冷汗直出。他呆目望向一处,那里空空如也。
“不要不要这么对我。”他回味着这份苦涩,喃喃地心伤自语。秘而不宣的迷恋永远忠诚黑夜,而黑夜里的喧嚣心跳在悄悄透露给世间万物。
荣绮经此一事后她的日子倒算轻松,而那李虎在那天晚上便被勒令调往边疆苦寒之地做护军副尉,不可拖家带口,一人上路。虽算不得在护城军中形象倍增,但至少不见有人在她面前狐假虎威。
“将军,那前头是哪呀?”
阿罗指着不远处,荣绮顺指望去,指尖朝向的是被山峦包裹着隐约而见的塔尖,青色在覆盖一层单薄的白,在雾蒙蒙中几只飞鸟朝四处天空离去,像山水画中隐世高人所在之处。
荣绮一直凝望着,她不记得城外的山上有过塔,望着望着,她来了兴趣。
“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她一拉缰绳驭马疾驰,留下飞驰背影,阿罗缓过神后不甘示弱,在山野之路上二人赛马似乎片刻地回到了草原。
二人驰骋还捎带来了些许的竹叶,满天竹叶飞飞,几片落在肩头,而又被山风吹落地面。
竹叶划过在眼前,随着叶片掉落,眼前是一座寺庙,仰头才能瞧见那神秘的塔尖。她们坐在马上矗立在寺门前,门前不留牌不刻碑,不见香火和信徒,像是荒废的庙宇,可它又是崭新干净的。
大门紧闭,二人相视,一股不明的气息扑面而来,荣绮警觉环顾四周,四下静谧,唯有竹叶纷扰。马蹄踏在落叶上,有轻轻沙沙声,在路过的风声中,荣绮眼神一炙,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阿罗!”她们的默契,是生死之间训练出来的,荣绮一个手势,阿罗心领神会,与之分道而驰。
杀伐混打声率先霸占荣绮脑里,在隐秘山路上,随着靠近视野里出现混乱的十来个人,横尸山野,血流朝四处游走,荣绮扫视,伤亡不在少数,其余之人也不过是在负隅顽抗。
但是在混乱中她敏锐捕捉到一身影,那是……宴殃。他被四五人保护在其中,他挺硬的身子却被嘴角的血暴露出虚势。
宴殃观察着眼前劣之态势,面对包围强势而来的匪徒,保护着他的这四五侍卫根本不是对手,心里混乱,但他要保持冷静,他不可以死在这里,眼下所见之处死伤惨重,只听对方一声,数十人高喊“宴贼偿命!”一鼓作气冲向他,他的计划还没实现,他不可以在此倒下,他紧握剑柄,欲要突出重围之时,只见眼前黑影刷过,冲在最前面的匪徒在毫无征兆情况下成为了死尸。
宴殃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滞,呼吸窒住,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不可能出现的人,荣绮正用一根路边随便捡来的竹棍,以一人之身将他护在身后。荣绮熟练地驾驭着马,面对这些没受过训练的匪徒,她丝毫不惧,她眺望而去,阿罗出现在这些匪徒之后,很是及时。
荣绮回头看了一眼宴殃,“还不走?”说完,她一人骑马带着竹棍冲向匪徒,与阿罗来了一个前后包抄,宴殃昏迷之前,他看见了那人把竹棍用出了利刃光影,一人一白马的背影将永远无法磨灭,她闯进他的心里仅用一卷书册和一根竹棍便刻下了终生。
但这件事并没有在荣琦心中留下故事,那些匪徒被她们击倒后一并交给了宴殃手下。事后她还是像往日那般松散闲逛着,与阿罗二人一前一后在小巷大街来回自由穿梭。阿罗则发现这小将军似乎格外爱逛街,凡休沐之日她必拉着自己左逛右看,这帝都左弯右绕哪有草原横冲直撞来得痛快,总而言之她没多大兴趣。而荣绮呢赏花赏楼,一步三看,走在阿罗身后,只觉时间飞逝,好不轻松。
“小将军,一会儿大将军该找你吃晚饭了,咱回去吧?”阿罗是把这外城河看了五六七八遍了,实在看不懂了,她蹲坐在石椅上,像将军府门外石墩上的石狮,眼巴巴瞧着荣绮,有这看河的功夫,她还不如多练练拳。
“呵,我也想,也不知道荣绝在想什么,非要我平日闲暇时多出来走走看看,看什么,看我的人生走马灯吗?”
荣绮两腿大张,仰靠石桌,对天纳闷,这天悠悠风潇潇,就是她不太快活。荣绮侧头看阿罗一脸苦闷,便说道“你若饿了就去找店吃,你若困了就去找店睡,非夜禁不得回府。”荣绝近些日子给她立的规矩。
“大将军是嫌您太能睡了吗?
小将军”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阿罗突然惊呼一声,吓得荣绮一激灵,斜眼鄙视。
“我每日操练劳累,能睡很正常。”荣绮辩驳道,荣绝回都后神出鬼没,好像很忙的模样,他怕不是看自己太清闲而嫉妒她吧?荣绮噘嘴猜想着这般可能。
不过两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惬意聊天没多久便被人打断,荣绝手底下的人拿来一副请帖,是宴殃的邀请。
荣绮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发生的事,她本想拒绝,但荣绝的人带来了荣绝的话,‘美美晚上若是没出现在醉风楼,便是驳我的脸。’荣绮心底并未多看重荣绝的面子,只是心动于宴殃请客之地是天下第一名楼,醉风楼。传闻这醉风楼数十年前是天下第一红袖馆,但邻国沈家经过几代修整慢慢摘除了这风月之名,将醉风楼开遍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荣绮很想去瞧瞧,才收下了帖子。“知道了,今晚我会去。还有和荣绝说,再叫我美美,我就当他是沙袋木桩!”她握紧那人的衣领,威胁的语气照在他的面上,那人连连应是,灰溜溜地跑走,阿罗心底却十分喜欢这个小名,其实除了荣绮大家都喜欢——绮取春光绮丽,是美好希望之意。
宴殃这边便没有这般清闲,若是那日没有荣绮,他会惨死在那山野中首身异处,他只要闭眼就后怕,他耳边有辱骂有吼叫有□□,他坐在刑房正中接收着四面八方的各色惨叫,他只有听见这些,他的心才安定一些。他畏惧死亡,而这些人让他更加清晰地直面过,他怎能放过。
并且他更加清楚地知道他的手下还是不够,不够到没有人可以全天保护他,若是没有荣绮荣绮,宴殃转动着扳指,停下了死杀的思绪。他这辈子欠她太多太多,,这条贱命对她一文不值。残缺的身体,平庸的容貌,卑微的身份,他知道在她面前他是一无所有的下人,他试问老天他该怎么还?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人的辱骂,那人口齿不清地重复那日的“宴贼偿命!”宴殃伸手,下人递上皮鞭,昏暗的牢房里只有血是最鲜艳的颜色,宴殃穿着官服,紫色加身,是第二抹刺眼。
他拿着皮鞭,一步一步靠近,刑审寺中狱塔明五层实九层,而此人正处在其塔之中,暗二层。宴殃站在他面前,即使他离此人就不到三步之距,可那人也无法伤害到他,因为他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嘴。这里潮湿阴冷,血腥味夹杂混合其他臭味,蛇鼠蝇虫都不愿光顾。铃铃铃,是层檐角铜铃的清脆和风的声音,那是他头顶明三层的声音。
“阿郎不愧是少寨主,年青人到底是依旧健壮。宴殃佩服得很。”眼前早已看不清容貌的是南疆少主龙月郎,他瘫在宴殃面前,听宴殃说完后,无力地朝他吐了一口口水。曲国与南疆纷纷扰扰数十年,二者之间大战没有但纷争频发,数月前龙月郎带着数百名寨民在商道上作乱,毁坏两国之间互不干扰的贸易道路,并杀害了数名边关战士,而后假意投降,被宴殃下属羁押来帝都,宴殃此番大意松懈,差点死在他手里。
他被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摆了一道。这滋味……自己会还回去的。宴殃眼里深渊势要吞噬龙月郎见他这副模样,皮鞭不过打在棉花上,他突然没了兴致。
眼下宴殃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他得换身衣服,万万不可这么去见她。
他丢掉了皮鞭后转身犀利离开,之后只有火还在摆动。
此时风停了,风铃静了,龙月郎抬头,那炯炯有神的眸光是来自一个少年眼里,可它终将黯然。
耳边只回荡着宴殃如诅咒般的话语。
“整个南疆会为你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