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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魂梦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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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钧天阁内东院,沈星遥身受剑伤,又遭齐羽折辱,被困暗牢,苦不堪言。

    西厢偏院,耳房门窗紧锁。凌无非隐约听见动静,跌跌撞撞奔至朝东的窗前,十指死死嵌入窗槅,撕扯般拽动窗扇,两手手背青筋突起,却只能勉强拉开一条狭窄的细缝。

    他浑身颤抖,终于还是泄了气,一拳重重捶了过去,却像是落在棉花上,虚弱无力。

    毒药穿肠,死死压制着他的内力,眼下的他,不过废人一个,竟连一扇小小的窗都无法破开。

    泪水倾巢涌出,握在窗槅上的手却不肯松开。凌无非愈觉脚下无力,两膝贴着墙面,一点点下滑,颓然跪了下去。

    他痛恨薛良玉,更痛恨自己。恨薛良玉无恶不作,丧尽天良,又恨自己不够谨小慎微,成为沈星遥的负累。他走不出这扇门,摆不脱这重重桎梏,甚至在这危难时刻,连陪她同生共死都做不到。

    屋外的冷风扣打着窗框震颤不休,每一声都像极了对他的质问。

    “三日之后,城郊山头屠魔大会,到时我必会命人好好替少掌门你梳洗一番,见她最后一面。”薛良玉冰冷的话音不合时宜地在门外响起。

    凌无非听得一个激灵,几乎是弹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门边,冲屋外的人嘶吼:“你把她怎么了?”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在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凌无非用力捶打门扉,嗓音近乎沙哑,却只能听到呜咽的风声。

    寂寂长夜,漫漫煎熬。短短半个院子的距离,不过一射之地,竟成了他今生都跨越不了的千山万水,生生将二人阻绝。

    月在后半夜便沉了下去,埋没在层层叠叠的云里。沈星遥所在的暗牢,已然伸手不见五指。

    她蜷缩在角落,忍受着肋下伤口带来的剧痛,醒了又晕,晕了又醒,错乱的梦境里是这半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有童稚时的懵懂莽撞,少年时的自负轻狂,独身闯天涯时那不可一世的意气,得逢所爱后的相依相伴,暮暮朝朝。

    二十年的光景,仿佛将他人的一生都已历遍,刀光剑影,死死生生,到这一刻,终将落幕。

    她是坦荡之人,眼里揉不得沙子,直到此刻,仍旧对薛良玉的放肆逍遥感到不甘。

    可她已到穷途,什么都做不了了。

    到了这一刻,她只心心念念的,仍旧是凌无非的安危。

    若她一死,便能换他安好,这一趟孤身赴险,倒也算值得。

    但若他已遭遇不测……

    那么,她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定要拉着薛良玉下地狱,一同陪葬。

    想着这些,沈星遥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她被锁在暗牢三日,凌无非也被关在角屋三天。

    所有思念都被高墙阻绝,仿佛掉入无底深洞里,杳无回音。

    这日他听见开门的声音,一回头,只看见朔光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叠崭新的衣物。

    凌无非缓缓起身,认命似的解开外裳,指尖却在怀中触到一物。

    枯木生。

    他恍惚了一瞬,心中忽地燃起一丝希望——既已身中剧毒,逢春无望,为何不将这生机留给她?

    冬日的风虽大,但很少会有这样的阴天。骤风急剧,乌云压城,仿佛随时都会有暴风雨来临。

    光州城郊半山,衣衫不整的沈星遥被人架上石台,手脚都被缚上铁索,铁索另一端分别拴在石台四角,由铁环钉死。

    各派人等由薛良玉亲自召集,均已到齐。

    只是,白云楼易主,钧天阁群龙无首。

    “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各位。今日还有位贵客,诸位先前都没见过。”薛良玉笑呵呵走到台前,对各派门人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当年叱咤江湖的,不只有南剑惊风,还有北剑冷月。”

    “可萧大侠不是早已归山了么?”卫柯问道,“难道他也来了?”

    “萧大侠前两年已因病离世,唯余膝下一子,名唤萧楚瑜。”薛良玉道,“我有机缘得遇上他,便将他也请了来。”言罢,轻轻击掌。

    一名玄衫青年走上台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

    “这位便是萧大侠的公子?”

    “真是一表人才。”

    “想必也剑法了得,当是人中龙凤。”

    各派门人,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沈星遥瞧见萧楚瑜,一时面露诧异。

    想不到北剑后人,终究还是走上父辈老路,投靠了薛良玉。

    沈星遥忽感胸中悲凉,心比天色还晦暗。

    “哎,可惜,北剑在此,南剑却已萧条,”金海感叹,“要不是凌掌门染了瘟疫……”

    “凌掌门的病已痊愈。”薛良玉道,“惊风冷月,俱在此处,谁也不缺。”

    沈星遥闻言,心念一动,飞快抬眼。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步伐缓慢。寥寥三丈多路,却似走了一生那么漫长。

    凌无非目光平静,走到她眼前,蹲下身来,单膝着地,直视沈星遥双目,不发一言。

    “无非……你还活着?”沈星遥欣喜不已,一时竟忽略了他异常冷漠的眼色。

    骤风又起,低空下,黑云一片片重重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啊,托你的福,没这么快死。”凌无非垂眸凝望她良久,漠然挑唇道。

    他的话音里,尽是嘲讽意味,冷漠得如同一个陌生人:

    沈星遥喉头一哽。

    “两年,”凌无非仍旧看着沈星遥,“花费我整整两年,总算等到这一天。”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星遥眉心一颤,肋下伤口发出剧痛,不由弯下腰去,神情痛苦不堪。

    凌无非伸手挑起她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还在这装傻?我说的两年,当然是花费在你身上的时辰。你把自己藏得那么好,我不多费些功夫,怎么把你骗出来,怎么亲手杀了你?”

    沈星遥唇瓣颤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难道是说……”旁观人中发出一个声音,“原来凌掌门一直是以自己为饵,骗这妖女现出原形。原来……原来我们都错怪了他?”

    听到这一席话,薛良玉眼中亦有诧异之色,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沈星遥这才恍惚明白过来方才那一席话的用意,唇角略一抽搐,发出一声苦笑。

    “我一直在你身边,等着所有相关之人现身,”凌无非大力捏着她下颌,眸光冷厉而孤绝,“你是真傻呀。对你稍稍好些,便尽信于我,还为了保护我,与至亲至信之人相抗衡。世上怎会有你这么蠢的女人?”说着,他冷笑出声,戏谑似的看着她,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可你也曾拼尽性命护我周全,”沈星遥平声静气,仿佛对他先前这一番冷漠言语,充耳不闻,“这一点,你作何解释?”

    凌无非暗自吸了口气,倾身附在她耳边,话音极轻:“温香软玉,叫人留恋,我确有不舍。”

    沈星遥闻言,冷眼瞥他,忽然嗤笑一声,朝他啐了一口。别离数月,她眼里满满的期盼与担忧,在他这一番话后,尽数消散,只剩冷漠。

    凌无非略略偏头,避过这一啐。

    “凌无非,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沈星遥冷笑,一字一句说道。

    尘世烟火迷离,她原以为,世间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心。

    却不知这颗心,原来坚如铁,寒如冰。

    凌无非缓缓抬手,将她发间那支芙蓉雕花木簪取下。一时间,青丝如瀑般散了她满身,将她在寒风中颤抖的身躯尽数盖住,只露出苍白的脸与脖颈。

    “我怎么死?就凭你吗?”他的手掌顺着她披散的长发,拢至脑后,忽地拧紧,向后一拽。

    清醒的刺痛感,令沈星遥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昂首,看向他的双眼,眸中充满恨意。

    天空猛地炸响一阵闷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趁此一刻,凌无非将木簪拢入袖中,将早已倒在手心的枯木生药粉抹遍簪身,随即抬手,猛地刺入她心口。

    簪头微斜,避开要害。

    鲜血裹着他手心剩余的药粉,与伤口的血混杂,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逆流回伤口,混入血肉。

    “你这张脸,我早已厌倦。”凌无非神情已然麻木,“再让我继续面对你,真不知该如何伪装下去。”

    言罢,拔出木簪,又狠狠刺入。

    沈星遥伤口剧痛,心亦如刀割。

    她哪里会知道,眼前之人虽表露出万般决绝,内心却已碎得七零八落。

    “二载光阴,你待我种种,皆是谎言?”沈星遥轻声问道,“没有半分真心?”

    她的话音缥缈虚弱,恍若云烟。

    “不然,以我的身份,难道要陪着你这妖女浪迹天涯吗?”凌无非再度拔簪,又是一刺。

    头顶上空,轰雷之声再度响起。沈星遥气息渐微,唇角微动,目色凄然。

    原来前尘种种,皆是妄念

    原来二载恩爱,俱是谎言。

    不过他叵测心机,步步算计,骗她真心错付,枉送性命。

    想及此处,她冷笑不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无非拔出木簪,拇指移至中段,大力一掐。木簪登即断为两截。

    沈星遥因失血过多,视线越发模糊,忽地眼前一黑,憔悴不堪的身躯,骤然倒地。

    “这天怎么像要下雨了?”金海上前一步,道,“薛庄主,说好的屠魔大会,怎么咱们几个人都还没动手,人就死了?”

    薛良玉不言,走上石台,蹲身探了探沈星遥的脉搏与鼻息,点头说:“气息已绝,的确是死了,”言罢,目光扫过她肋下剑伤,转向齐羽道,“你上次那

    几剑,多半伤到了要害。”

    “死了就死了,直接丢到山里便是。”卫柯说道,“咱们都是英雄好汉,又不是江湖败类,难道还要鞭尸不成?”

    “哎呀,有人都扒过人家衣裳了,还怕什么……”

    “别说这种话。”薛良玉制止那说话之人。

    凌无非眼角余光扫过齐羽,将愤恨怒火,都深埋入心底。

    “也是,反正在这山里,过不了多久,野兽一来也都啃光了。”另一人道,“不过就这么死,真是太便宜她了。凌掌门,您倒是给我们留个机会啊。”

    “不让我动手?那玄灵寺的几刀,你替我受吗?”凌无非目光骤冷,朝那人望去,眼底隐隐流露出杀意。

    “这……那是自然,您同这妖女的仇,才是最深的。”那人瞥见他的目光,当即一个哆嗦,说完便立刻便缩回人群。

    “虽是妖女,作恶多端,但到底还是女儿家。”薛良玉将他的虚伪发挥到了极致,“还是到这附近找个地方,好好把她掩埋了吧。”

    凌无非不发一言,默默站起背过身去,强迫自己不再看她一眼。

    怕只怕流露悲伤,露了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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