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仍为负霜草
沈星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昆仑山巅的冰天雪地,一人一剑,覆雪前行。一脚抬起落下,深深陷入松软的积雪中,抬头仰望天际,是眩目刺眼的阳光,灼得她闭紧双眼。
周遭风景忽然飞快变化起来,是她下山后的最初三年,游历四海所见过的美景,有花有树,还有潺潺清泉,然而这一切风光,飞快流转过后,又忽然消失。
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从高处坠落,跌入一片如稠墨般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坠入深海,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从无尽的黑暗上方伸下一只手,向她探来。梦里的她想也不想,双手一起拉住,任由那只手将她拖拽出黑暗。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人,是那陪伴她两年,为她出生入死,奋不顾身的少年。
却在这时,梦里的天空,飘坠下无数雨点,将眼前人浑身打得透湿,仿佛被墨迹洇开的画像,变得模糊不堪。
沈星遥清晰感受到内心漫溢开一阵惶恐,下意识握紧那只手,不敢松开。
她忽然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确握着一只手,十指死死扣着对方手背。
可那只手却不属于梦境里的那个人,而是叶惊寒。
他静静看着她,神情由紧张担忧转为释然,神态异常疲惫,仿佛很久没有休息过。
沈星遥一愣,立刻松开双手,缩回被褥。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桑洵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走了进来,半开玩笑道:“叶惊寒,这都七天了。你再不去睡,就不怕在这翘辫子?”
他走到床边,见沈星遥两眼圆睁,先是一愣,随后指着她道:“居然醒了?伤好啦?”
沈星遥微微一愣:“你们……”
“你昏睡了七天七夜,他也一直守你守到现在。”桑洵放下铜盆,道,“老祖宗都说你不一定能醒。他还真的死死盯着,一刻都不敢离开。”
沈星遥心底忽然浮起一丝疚意,露出抱歉的神色,对叶惊寒道:“对不住……这些天太麻烦你了。”
“无妨,没事就好。”叶惊寒波澜不惊,“可还有哪觉得不适?”
沈星遥摇了摇头,双手扶着床板坐起身来,忽觉腹中空空,饥饿难忍,不由得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叶惊寒俯下身来,关切问道。
“有点……饿……”沈星遥目露难色。
“也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等会儿。”桑洵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便端了一大托盘的吃食回来,放在桌上。
沈星遥由叶惊寒搀扶,翻身下了床榻,走到桌旁坐下。
叶惊寒拿起筷子对齐,递到她手中。
沈星遥扒了几口饭,压下腹中酸水,方转向二人问道:“最近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多少?我昏睡的这几日,可还发生过其他的事?”
“只知道各大门派结成联盟要抓你,围捕你时。那位凌公子同你起了争端,当场决裂。”桑洵说道,“后来他去了一趟云梦山,好像也就是那时候,云梦山上死了不少人,还包括李成舟和陆琳。”
“他们真的死了?”沈星遥眉心一紧。
“姐姐,从悬崖上跌下去,还能有几成活命的机会?”桑洵一手叉腰,道。
“可是……”沈星遥欲言又止,索性低下头去,喝了口汤。
“后来薛良玉出现,把你带走。”叶惊寒道,“就在你养伤的这几天,凌无非跟着夏敬回了光州。夏敬对外宣称,他是白落英与陆靖玄的儿子,也是钧天阁一脉正统,尊为少掌门。”
“这本就是他应得的。”沈星遥平静道。
“你不觉得他耍了你吗?”桑洵问道,“在这最危难的时候丢下你,自己风风光光回去,把你当成什么了?”
“事情同你们想的不太一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沈星遥不紧不慢道。
“怎么不一样?”桑洵困惑不已,“他如此负你,难道还有其他说辞?”
“我与他之间缘分已尽,”沈星遥漫不经心夹了口菜丢进嘴里,嚼碎咽下,方继续说道,“他护我两年,几乎为我放弃一切,仁至义尽。我不想对他恶言相加。”
“所以说,不是他想割舍,而是你想保护他?”叶惊寒眸子拂过一丝诧异。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沈星遥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那你接下来可有其他打算?”叶惊寒问道。
“你不是也想杀薛良玉吗?”沈星遥朝他望去,莞尔笑道,“不如你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杀人于无形?我想把他脑袋割下来,挂在城墙上示威。”
一旁的桑洵听了,唇角略一抽搐,忍不住插嘴道:“沈女侠,我看你这资质不错,很适合做个刺客。正好过些日子,我们便要起事,要不要一起去?”
“起事?”沈星遥略微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檀奇的事已经解决了?你
们要反方无名?”
“这便宜宗主方无名也做得太久了,”桑洵抖出袖中折扇一展,一面摇扇,一面说道,“你看老叶适不适合做这宗主?”
沈星遥听到这话,下意识打量一眼叶惊寒,略一颔首,却又蹙了蹙眉,道:“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做这种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吗?如今得了血月牙,难道真的要……”
“我不会再让他们像从前那样,行杀戮之事,”叶惊寒道,“这也是师父的心愿。”
“师父?”沈星遥愣了愣,似有所悟,“对了,救我的那位前辈……”
“我先前猜得不错,他就是莫巡风。”叶惊寒道,“那天离开山洞,我又回去找过他一次,凳子倒在地上,底下也根本没有钉子。”
沈星遥听着这话,隐约明白过来,缓缓点了点头:“所以,他收了你为弟子,帮助你推翻方无名……对了,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方无名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针对于你?他和薛良玉之间又有什么仇恨?”
“这些改日我再慢慢对你说,你先吃饭。”叶惊寒说着,又将饭菜往她眼前推了推。
这一头,沈星遥得叶惊寒相助,总算逃过一劫。另一边,凌无非也不得不认命,同夏敬父子回到光州,留在了钧天阁。
他始终记挂着沈星遥的安危,却怎么也打听不到她的下落,一时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如今的他已不再适合亲身下场同各大门派作对,私下出门几回找寻无果,只得再派出人手多番寻找,同时,留意着其他门派的举动,时刻提防。
这样的日子对他而言,简直度日如年。
这日门中随从朔光带来消息,说是薛良玉打算再办一场英雄会,时辰尚未定下。据称,是折剑山庄荒废多年,还需休整一番,等一切杂事料理完毕后,才有精力投入其中。
至于目的,对外便称他年事已高,能做的已不多,只想通过这场英雄会,选出有能之人,好率领各派门人斩除妖邪,还天下安宁。
钧天阁内院,几个年轻人聚在一处,听到这个消息,皆冷笑不语。
“当年,薛良玉便是通过英雄会结识各路豪杰,壮大折剑山庄名声,”姬灵沨听到这个消息,愈觉此事可笑,“如今威名不在,是想用同样的手段,重来一次吗?”
“当年在英雄会上一展拳脚之人,都已被他杀得差不多了。”凌无非嗤笑道,“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他才会满意?”
“现如今他故意言语袒护星遥,目的再明显不过。”姬灵沨道,“真要是没把事做周全,出了大批漏,也不会是他的错。”
“他越是这样,并越不会有人相信是他谋害了张素知。”凌无非漫不经心道,“伪装得这么好,难怪所有人都将他看作顶天立地的大侠。”
“你千万要小心,别暴露了身世。”夏慕青沉默良久,方望向姬灵沨,开口说道,“就算丢了书信,你所知道的事,也足以令他忌惮。”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没同你们说过。”姬灵沨道,“当年阿嬷曾告诉我,薛良玉早年在外还有个女人,而且在他回折剑山庄和鱼夫人成亲的时候,那女人还怀了身孕。”
“还有这事?”凌无非与夏慕青二人俱是一愣。
“有,”姬灵沨点点头道,“先前我觉得不重要,便没同你们说,如今想想……要是能找到他们母子二人出面作证,是不是也能证明薛良玉他……”
“顶多证明他风流多情,同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毫无关系。”凌无非道。
“那鱼夫人的死呢?”姬灵沨一面回想,一面说道,“英雄会是在辛酉年……好像在那之前,薛良玉便已娶了鱼夫人,据说,鱼夫人武功极高,按理来说,身子骨应当不错。可在后来,先是怀孕小产,后又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身体日渐衰微……哎?你们说他连结发妻子都能抛弃,有没有可能会再伤害自己第二个妻子?”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凌无非困惑不已。
姬灵沨缓缓摇头:“我只是这么猜测,没有证据。”
“薛良玉早有妻室……”凌无非眉头紧锁,“这倒的确是条线索……”
可他们几人,年纪相当,而姬灵沨所说的事,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比他们年纪都大,消息全靠耳闻,线索微茫,几乎无从找寻。
凌无非又哪里会知道,令他忌惮多年的叶惊寒,会是薛良玉的亲生儿子?
等到沈星遥身体渐渐复原,也终于从叶惊寒口中得知当年事件的全貌。
薛良玉少年时,折剑山庄已没落多年,在江湖之中,根本无人提起。那时的他也武功平平,无甚出众之处。
他化名宸瑜,四处游历,并结识了叶颂楠。
二人私相授受,叶颂楠很快便怀了身孕。薛良玉声称父亲古板,不便立刻禀明,并承诺在她生下孩子之前,一定会给她一个名分。
叶颂楠也信了他的话,当真听他安排,一直默默
等待,也顾及着他的颜面,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脸。
谁知她如此贤淑隐忍,等来的却不是喜讯,而是薛良玉即将迎娶剑侠鱼敏的消息。
不知是巧合还是苍天捉弄,薛良玉大婚当日,叶颂楠也动了胎气,九死一生诞下儿子。在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她满怀忧愤抱着孩子前往幽州,欲寻薛良玉讨要说法,却失足坠入冰窟。
她被路过的村民捞起,捡回一条命,至那以后,便患上癔症,变成了疯子。年幼的儿子顶着他最厌憎之人的姓氏,靠乡民施舍,吃着百家饭活到九岁。
也就是那一年,方无名找到了他。
方无名告诉叶惊寒,可以教他武功,帮他报仇。叶惊寒也正式更名,将“薛璟明”这三个字,彻底从他生命中抹去。
至于方无名的身份,叶惊寒知道的并不多。
“他原先的名字,叫做‘万重山’,与鱼夫人是青梅竹马。”叶惊寒道,“他对鱼夫人倾心已久,却输给了薛良玉。可薛良玉却并不珍惜鱼夫人,一心觊觎她的武学。学成之后便过河拆桥,在鱼夫人孕期,于保胎药中下了一味叫做‘穿肠箭’的毒。中此毒者,并不会立刻发作,而是在不知不觉中,身体衰弱,直至死亡。”
“所以那位鱼夫人,竟是死在自己枕边人的手里?”沈星遥摇了摇头,感慨不已,“贫贱时寻糟糠,解困顿,熬过最贫乏的日子,一步一步,踩着女人的尸骨踏上高位,壮大山门,如今却想要做天下魁首,受各路英雄称颂?当真是叫人恶心。”
“你啊,也得提防。”桑洵冷不丁来了一句,“防着那位少掌门也把你当做他的垫脚石,用你的命,助他扬名立万。”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沈星遥瞥了他一眼,说完,又转向叶惊寒,道,“我现在听明白了。方无名收你为义子,本意是希望能利用你与薛良玉之间的仇恨,助他一臂之力。可你同薛良玉之间,到底有着血缘关系。所以他心怀忌惮,始终无法完全信任你。”
末了,她忍不住摇头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此简单的道理,方无名怎么不明白?”
“所以,你信我吗?”叶惊寒忽然直视她双目,认真问道。
沈星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想了一想,方点点头道:“我信。”
桑洵看着二人这模样,下意识嘘了一声。
“你别误会,”沈星遥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为人子者,若无深仇大怨,绝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你能隐忍至今,定是受了很多苦,恨他,怨他,欲取他性命,我都能够理解。”
“多谢。”叶惊寒道,“方无名也算是个证人,虽说不一定管用,但我可以帮你,留下他的性命。”
“多谢,”沈星遥道,“若你需要人手,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听到这话,叶惊寒微微一怔,扭头朝她望去,见她笑容坦然,忽然逃避似的别过脸去,起身走出房门。
上回从关外回来,叶惊寒便以血月牙诱檀奇出山与方无名相斗。方无名虽彻底杀了檀奇,却也因此遭到重创,不得不闭关疗伤。
这场布了多年的局,终于可以迎来结果。
出发那日,叶惊寒与桑洵二人早早便离开了山谷,从接应的下属手里接过缰绳,正待上马,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高呼:“叶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