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尚有相思字
凌无非第一眼看见薛良玉,便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只能不动声色顺应着一切,说着该说的场面话,随口胡诌是白陆二人有了骨肉,又阴差阳错分离,只能将他托付给凌皓风。
如今陆靖玄已身死,是否公开出身,对他而言便已不再重要了,反正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能够连累一个死人。
此间大多人等,均已见过上回唐阅微现身时,一心取他性命,强行拆散他与沈星遥的情景,也都默认二人从那时起便已分开。至于鼎云堂门人见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是不可声张之事,自然不会多生枝节。
“贤侄啊,”薛良玉拍着凌无非肩头,语重心长道,“早知当初是这般,我还是该多照看些白贤妹,也不至于如此……总之这些年来,可真是苦了你了。”
“薛庄主不必自责,我好得很。”凌无非皮笑肉不笑,淡淡回应道。
“真想不到,原来是这么回事,”金海感慨道,“难怪当年白女侠往襄州托孤,原来是因为找不到孩子的父亲。一个女人家,为保全名声,如此为之,也情有可原。”
“都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何旭说道,“各位掌门长老远道而来,想也倦了,不如早些休息,再观后效。”
“就是就是,沈姑娘既肯主动与我们回来,想必此事很快便能有结果。”薛良玉道,“各位掌门长老,还是早些回房歇着吧。”
在夏敬等人上山后,陆续到场的还有许多大小门派众人,瞧见薛良玉后,一个个都激动不已,大喊着“薛庄主”飞奔上前,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差给他跪下。
这位人人称颂的“薛折剑”,看起来果然与传说中一般,颇具大侠风范。
可惜在场众人,知晓他真面目的,却寥寥无几。
沈星遥被安排在后山一间客房之中暂住,因薛良玉提前叮嘱,甚至没有派人看押,只是守住各个山门与山脚通往市镇的几大出口。
薛良玉的原话,便是说她既愿意主动到此,内心必然也愿意配合各大门派调查真相,并无必要将她当做犯人看管。她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每日固定几个时辰到议事厅里同几位掌门长老喝喝茶,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曾离开过云梦山。
没有人知道薛良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星遥也十分配合,除了偶尔一两日故意睡过头吓唬吓唬那些个成天蹲守在议事厅附近的愣头青外,什么其他的事也没做过。
在这些门派中人陆续到来之前,她已在山中住了好几日。这些日子,外界也是出奇的平静,并没有任何“妖女伤人”的消息传出。
沈星遥早便预料到了会有如此结果,丝毫未感到意外。只是她思来想去,始终猜不到薛良玉下一步将会怎么做。
这日她又来到议事厅喝茶,见凌无非抱臂倚在门前老树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诧异,旋即唇角一扬,冲他笑道:“还真是巧啊,你也在这儿。”
凌无非迅速打量她一眼,摇头一笑,眼中浮起一丝无奈,点点头道:“看样子,你在这过得还不错。”
“当然。”沈星遥扬眉一笑,随即大步走进议事厅。
凌无非看着她潇洒的背影,立时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怎么了?”夏慕青从他背后走来,不解问道。
“我怎么觉得,她离开我以后,反倒神采飞扬,气色越来越好?”凌无非眼中难以置信的颜色久久不得褪去。
“许是故意做戏给你看呢?”夏慕青略一思索,道。
凌无非缓缓摇头,若有所思转身走开。
黄昏过后,日沉月升。
约莫三更时分,凌无非来到沈星遥门外,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沈星遥话音悠然,仿佛是来这游山玩水的。
凌无非迟疑片刻,方推开房门。
“凌大侠好有兴致,都到这个时辰了,还有空来敲姑娘家的门。”沈星遥坐在镜前,手里拿着两盒香膏,都打开了盖子,左边闻闻,右边闻闻,似乎是在比对香味。
“我再有兴致,也没你这么好的闲心。”凌无非见她这般情态,愈觉匪夷所思,“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两盒都是芙蓉花香,可闻着有些不一样,”沈星遥左右手各拿着一盒香膏,起身递到他眼前,道,“你闻闻,哪个更为醇厚?”
凌无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香膏,怔了半晌,方道:“你要是喜欢的话……下回我把金陵所有铺子的芙蓉香膏,都给你买回来。”
“不必了,”沈星遥放下香膏,从腰间银囊里掏出一张飞钱,递给他道,“还给你。”
凌无非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飞钱,正是第一次去往复州前,他交给她的那两千贯。
“你说这是你的全部身家,如今既已分道扬镳,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拿着。不过,多的我便留下了,”沈星遥笑道,“要不然,以后真的要露宿街头。”
“不必,”凌无
非见她说起分离之事,眼里仍在泛光,愈觉得心中绞痛不止,他咬着牙,沉默许久,方憋出一句话,“你是不是恨不得我现在立刻从你眼前消失?就这么想分开?”
“不然呢?”沈星遥将那张飞钱塞入他怀中,笑吟吟道,“难道一起等死吗?我今日可是听说,夏掌门已将你身世公开。堂堂钧天阁的少掌门,同我这妖女厮混在一起,不好吧?”言罢,旋身坐回原位,将两盒香膏盖起,收入怀中。
“你……”凌无非从怀中拿出那张飞钱,左看右看,下意识想要将之撕碎,却还是按捺下冲动,折好塞入银囊,走到她跟前坐下,正色说道,“你可知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知道啊。”沈星遥对着镜子,拨落沾在眼角的断眉,若无其事道,“可我能怎么样?我甚至猜不到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那你就这么等死?”凌无非瞪大双眼。
“舍不得啊?”沈星遥回头望她,唇角上扬,笑意盎然。
“遥遥……”凌无非心下一阵抽搐,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你说你现在到底是觉得我太薄情,还是表现得太虚伪了?”沈星遥对着镜子,又发现鼻翼沾着一根断眉,便用指甲拈了下来,揉进帕子里。
“我不想看见你受到任何伤害。”凌无非口气颓然。
“可你也没有其他办法,不是吗?”沈星遥道,“只能在这对我问长问短,问我愿不愿意回到你身边。”
“我们也可以一同离开,为何非要……”
“那就坐实了罪名,等着被他追杀到天涯海角。”沈星遥道。
“你就算留在这配合他,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凌无非加重了语调。
“我知道啊!”沈星遥轻飘飘道。
“沈星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沈星遥道,“我同你打赌,薛良玉一定早就布置好了一切。他既然敢来云梦山,便证明事先早已做好了准备,绝不会露出任何破绽。至少这一次,你救不了我。”
凌无非深深蹙眉,一言不发。
“要走很容易,可我就是不甘心。”沈星遥道,“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认栽。大不了就做个妖女,不再去想翻案的事,找个机会,直接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那你岂不就成了……”
“对啊。”沈星遥终于不再看镜子,而是回过头来望着他,盈盈笑道,“所以,你别离我太近,免得和我落得同样的下场。”
“我早说过我不在乎。”凌无非道。
“可我在乎。”沈星遥收敛笑意,正色说道,“你已经为我承受了很多,本该我担的因果,都落在你的身上。你觉得,看你承受痛苦,我便会好受吗?”
凌无非闻言,不禁语塞。
“现在这样很好,你我各归其位,互不相干,我也不会连累到你。”沈星遥起身背了过去,神色骤然黯淡。
凌无非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方开口问道:“非要如此?”
沈星遥点头,却不答话。
“好。”凌无非微微阖目,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再睁眼时,先前还怀着不舍与心疼的眸子,已然恢复平静。他从怀中掏出白玉铃铛,走到沈星遥身后,右手掌心托着铃铛,从她身侧绕至眼前,好叫她看个清清楚楚,“还回来。”
沈星遥神色全无异动,径自从怀中掏出铃铛,拍在他手心。
“你我之间,从此两清。”凌无非目光平静如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道,“也祝沈姑娘从此平安顺遂,千万别着了小人的道,误了性命。”言罢,捏紧手中铃铛,转身朝外走去。
“凌无非!”沈星遥忽然唤道。
凌无非脚步一滞,却不说话。
“回去路上当心,山中夜路不好走,别等摔死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沈星遥咬了咬牙,口吻似有些赌气的成分,却又尽力保持着平静。
凌无非唇角微挑,眸中拂过窃喜,点头淡淡应了一声,抬足跨出房门,临走还不忘替她合上门扇。
沈星遥颓然坐下,忽觉心像被人剜空了似的,弯腰伏在桌面,久久不愿动弹。
停在院里的凌无非,心中亦不好受。
虽知是有万般不得已,才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他仍旧隐隐担忧,自己方才举动会不会真的伤了她的心。
一直以来,他都视沈星遥如珠如宝,不舍得伤她半分,哪怕她口是心非,非要一拍两散,也一直苦苦哀求,不愿说任何气话。
可刚才他那是怎么了?竟然真的应了她的话,还像个斤斤计较的小人一般,要她归还信物?
凌无非忽然有些后悔,伸出手来,直想扇自己几个巴掌,却又僵硬地缩了回去。随即回头,又看了一眼沈星遥的房门。
他真想不顾一切冲进去,抓紧她的手,大声质问,为何非要走到今天这个
地步?
分明刀山火海、生关死劫都已历遍。
分明悬崖深海、艰难险阻都已闯过。
分明早已心灵相通,将彼此视作此生最珍贵之人;分明都不畏死,黄泉地狱,也愿携手共赴。
却怎的还会如此,闹得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他不愿再想,搓了搓鼻尖,将聚在眼角的泪都咽了回去,迈开大步走远。
凌无非经历大起大落,变回孤家寡人,今晚横竖是睡不着了。他见夏慕青房中还亮着灯,思忖一阵,便即敲开了他的门。
夏慕青很是不解,然而见他脸色不佳,隐约也明白过来,看着他颓然入座,方小心翼翼问道:“你去找过她了?”
凌无非僵直着脖子,用极其别扭的姿态,点了点头。
“都说了些什么?”夏慕青一面上前关门,一面问道。
“一言难尽。”凌无非眉头紧锁,不得舒展,“她现在一定很讨厌我……”
“吵起来了?”夏慕青歪过头,认真问道。
“比这严重。”凌无非道。
“该不会……还动手了吧?”夏慕青怔道。
“没有。”凌无非发了老半天的呆,忽然抬起头来,盯住他双眸,一脸困惑道,“她让我不要管她死活,各走各的路。”
“那……然后呢?”
“我答应了她,还把信物要了回来。”凌无非说着,便即摊开手。
一对白玉铃铛,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手心。
夏慕青一手掩口,一面清着嗓子,一面躲闪似的避开他的目光。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妥?”凌无非问道。
“那……要不你再回去……还给她?”夏慕青口气充满试探意味。
“那她肯定现在就会杀了我。”凌无非摇头,把玩了好一会儿那两串白玉铃铛,神情忽然变得凝重,愣了一会儿,道,“对啊,人都已经困在这了,下一步,他又会做什么?”
他自顾自问着自己,想了老半天,又转向夏慕青,问道:“倘若你是薛良玉,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让她坐实罪名,再也无法开脱。”夏慕青道。
“只有死人才能听他的安排。”凌无非摇头道,“可我看这一回,薛良玉并不打算要她的命。”
“杀人灭口,是最下乘的做法。”夏慕青神情凝重,“一定还有别的手段。”
凌无非点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却像是凳子着了火似的,刷地站起身来:“傀儡咒!”
“什么傀儡咒?”夏慕青愣道。
“上次李成洲也遇见过,不止天玄教门人,段元恒也懂得傀儡咒……他既然知道怎么做,那么薛良玉也一定知道。”凌无非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当即夺门而出,直奔沈星遥所在客房,到了门外,也顾不得维护自己出尔反尔的颜面,直接叩响房门。
“又回来干嘛?”沈星遥听出他的脚步声,只觉烦躁不已,老半天才上前开门,一拉开门扇,便猛地推了他一把,道,“你烦不烦?”
她虽已把话说绝,被刺伤的心却掩藏不住,眼中既有幽怨,又有不甘。
“你听我说,”凌无非拉过她的手,道,“上回我来这的时候……”
“你真的好烦啊,我不想听。”沈星遥只当他是同在沂州那次赌气使性子一般,非但不听他说完,还一个劲将人往外推。
“不是刚才的事,”凌无非强行按下她的手,神情严肃道,“上回李成洲遇袭,应对的不止段元恒一人,还有一帮中了傀儡咒的村民。比武大典那回,李成洲被操控不是意外,分明是傀儡咒的手法早已流出,这才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遭便已涌起暗流,气氛肃杀压抑,难以言喻。
凌无非战战兢兢回头,竟瞧见无数黑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那些人虽蒙着面,却无一例外,眼神空洞,身体僵硬,显然是中了傀儡咒的征兆。
“来不及了,”凌无非拉过沈星遥的手,道,“不能让他们把你带走,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何事。遥遥,我……”
“我能应付,你快去前山救人。”沈星遥表现得分外冷静。
“救什么人?”凌无非不解道。
“薛良玉要布局,当然不会让这些人悄无声息把我带走,只有弄出更大的动静,才能让所有人都认定我与天玄教同流合污。”沈星遥道,“他们一定会再伤人,你去帮他们,不要管我。”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沈星遥不等他说完,已然大力一甩,将他推出数尺之外。
与此同时,那些黑影亦如蜂拥般聚拢,将她团团包围。
“沈星遥!”凌无非大惊失色。
“还不快去!”人潮正中,传出沈星遥朗声高呼,“侠之大者,眼中焉能只有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