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春风吹又生
为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二人回到蓬莱后,没来得及养伤,便上了回程的海船。水上颠簸飘摇,加之本就身受重伤,沈星遥一到舱内,便吐得七荤八素,昏死过去。
凌无非小心翼翼照顾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这日天色阴沉,前方忽然驶来一艘大船,拦住客船去路。十数名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精装汉子拿着大砍刀,翻过船舷跳上客船甲板。一个个膀大腰圆,气势汹汹,眼里冒着森寒的光,显然是群海盗。
“都给我蹲下!”海盗们在水上营生,风雨里来去,做惯了恶事,一上船便娴熟地动起手来。为首那人抱刀立在船头,随行手下则挨个船舱搜过去,将找到的人都押到船头,让他们交出财物,抱头蹲在地上。
此刻,凌无非正怀抱着沈星遥坐在舱内床头,安抚她入睡,并未理会外边的嘈杂。
“这还有人!”一满脸脓疮的海盗踢开舱门,和两个同伴闯了进去。
凌无非漫不经心瞥了三人一眼,不动声色从腰间解下银囊,扬手朝几人抛了过去,正落在最先闯进门来的那名海盗手心。
海盗们将信将疑打开,见是金铤,立刻两眼放光,挤上前来。
这些金子,还是早先徐承志作为补偿给他的。如今还剩下大半,托在手里沉甸甸的。
“拿了钱就赶快滚。别打扰她休息。”凌无非冷冷说完这话,低头望了一眼沈星遥,目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瞬,眸底冰雪瞬间消融,溢满温柔,权当那些海盗都不存在。
“这妞不错!”脓疮脸口水都快流了出来,狞笑着朝凌无非道,“光给钱可不行,这小娘儿们如此标致,想必滋味也……”
凌无非闻言,目光骤冷,不等几人废话完,已然从枕下抽出佩剑,刎过三人脖颈,几乎同时侧过身子,用后背挡住飞溅的鲜血,免得这些杂碎的脏血,污了他最珍视之人的衣裳。
三名海盗还来不及呼救,便相继倒地,了无生息。
沈星遥两手扶在他肩头,艰难扭头,看了一眼几人,不由蹙紧了眉。
“我来处理,你等我一会儿。”凌无非放下沈星遥,拉过软枕垫在她脑后,俯身在她耳畔柔声道。
沈星遥有气无力点了点头。
凌无非翻身下榻,从海盗手中拿回染满鲜血的银囊,揣回怀中,两手拖着三具尸首拖出舱门,走到一侧船舷前,将那几个海盗一一提起,扔入奔涌的海水中。
尸身落水,瞬间便被浪花吞没。
凌无非一言不发,手提长剑走向船头。
海盗首领没能等回手下,却等来个无常。
凌无非如今身手之高,在江湖之上已难逢敌手,面对这些个只懂得三脚猫功夫,成天欺压良民的海盗,简直比切菜还要轻松。一剑下去,便倒下好几个,几乎是顷刻的功夫,便已将那些海盗杀了个一干二净。
他将强盗们的尸首踢入海中,回身看了一眼那些蹲在一旁的百姓,心生怜悯,上前几步伸手搀扶,却见他们怯怯缩成一团,个个露出惊恐之色,向后退去。
凌无非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伸在半空的手,倏地攥紧成拳。
他咬了咬牙,起身决然走开,回往船舱。
所救之人,个个怕他。与白菰村的那帮人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此刻,他的心已麻木,不会再痛了。
傍晚,沈星遥睡醒坐起,见凌无非正端着一碗清粥走进舱门,在她身旁坐下,舀起一口吹凉,递到她唇边。
“我休息时,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的声音。”沈星遥道,“有两个人从窗前经过,说到你杀那些海盗的事,妄加猜测,指指点点……”
“嗯。”凌无非略一颔首,勉力挤出一丝微笑。
“他们觉得你比那些海盗还要……”沈星遥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清粥,话音轻了下去,“如此抵触,怎么还会给你食物?”
“他们怕我。”凌无非笑道,“当然我说什么,立刻便听了。”
沈星遥瞥见他深藏眼底的那一抹自嘲,忽觉心下抽搐。
曾经澄澈的眸子褪了色,遍染浊尘,不复潇洒。本该属于他的快意人生,仿佛被人夺走,留下滚烫火海,让他赤足去蹚。
“傻瓜,别想那么多了。”凌无非放下汤匙,轻抚她面颊,温言笑道,“你身上有伤,又在晕船,这么虚弱,别总想着我。反正等下了这条船后,也不可能再见到那些人了。”
“若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是不是能够少受些苦?”沈星遥忽然问道,“就算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你要走的路,也比现在平坦。没有我在,便不会有天玄教牵扯在内,也就不必遭人污蔑,师门中人也都能好好的。说不准,一开始便能循着那些信件的线索找到陆伯父,省去许多麻烦……”
“可我不想,”凌无非目光躲闪,语气也变得郁郁寡欢,“不想只为了平安无事苟且偷生,更不想一世孤苦。你我早已密不可分,又何必说这
种话,再伤我的心?”
沈星遥愈觉心痛,眼角凝结泪滴,却又强忍着不肯让它滴落。
“喝粥。”凌无非平声静气,舀起清粥吹凉,再次递到她唇边。
几日后的傍晚,船只靠岸。凌无非搀着晃晃悠悠的沈星遥下船,在镇中找到一家客舍入宿。到了房中,他脸色忽然泛苦,捂着右肩伤口向前跌去,好在沈星遥反应够快,伸手将他扶稳。
“让我看看你的伤。”沈星遥扶着他走到床边,解开他上身衣衫,一圈圈拆下绷带查看右肩伤势,这才发现,伤口已有化脓之症。
“你……”沈星遥想到他这连日以来,一直一声不吭照顾着自己,本以为他伤势较轻,能够自愈,却不想竟是强忍着不让她担心,一时气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冷下脸色,帮他挤出伤口脓血。
剧痛之下,凌无非始终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看着她,时不时因疼痛牵动全身而咬紧牙关,蹙眉不语。
“我需要你。”沈星遥拿出金疮药,敷在他伤口上,忽然开口说道,“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你,就算不能同当初一样,至少也不是现在这般……”
她话到一半,忽然凝噎,良久,方说出她压在心底的那句话:“看你现在这样,我心里好疼。”
凌无非听到这话,几已麻木的心房忽地一动,蓦地朝她望去,眼中似有错愕。
“我曾以为,只要我能一直在你身边,就能治愈你所有的伤。”沈星遥道,“可我现在发现……有些人,有些事,我始终无法替代……”
“我并不是因为……”
“我知道你待我好,知道你始终对我呵护备至,”沈星遥痛心不已,“可我不能因为你待我如初,便忽视你的感受。你需要的我给不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你……上回在玄灵寺也是,所有的痛,你都忍在心里,不肯说,也从不宣泄。我不知道这样的你还能支撑多久,可……可真要等到那一刻,我便彻底失去你了。”
凌无非伤口化脓,暂且不能包扎,只能透在外边,防止恶化。好在天气和暖,夜里依旧温风阵阵,不至着凉。
听完沈星遥的话,他沉默片刻,方才问道:“你真的很在意我?”
“当然。”沈星遥握住他的手,认真凝视他道,“难道在你眼里,我就一直是个坐享其成,不在意你死活的人吗?”
凌无非静静望着她,忽然笑问:“可是一开始,至少,在我到昆仑山找你之前……不,是在找到松荫居士前,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并非不可或缺。”
他说得直接,没有一丝一毫遮掩。
两心相见之初,是亲是疏,他清晰明了。爱或不爱,只要用心感受,没有人会看不明白。
“先前在船上,你也对我说过,宁可从一开始便未与我相识。”他继续问道,“所以,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为何走到今天,会在你心里占据如此多的位置?是因为我为你做的那些事,还是因为……”
“因为我就是在意你。”沈星遥语气笃定,“我在意你的一切,不论在哪儿,我都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我原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凌无非望着她,目光始终平静,“若有朝一日,我再也无法做到像过去那样待你,你的心里,可还会有我?”
“两年了,”沈星遥道,“你早已成了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让我安心。”
“所以,只是因为习惯。”凌无非异常平静,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沈星遥扶在他小臂间的手,无力垂落。她沉默良久,忽然搂过他的脖子,吻上他唇瓣。
他的唇冰凉,不似以往那般有温度。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心中悲郁,难以提起精神。一个麻木的人,麻木地接受着她的吻,因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调动的情念,渐渐躁动。
可由于伤痛,这躁动还是渐渐停了下来,止于拥抱。
沈星遥靠在他怀中,突然痛哭出声:“都是因为我……我当初就不该去那玉峰山……不……我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给你徒增这些烦恼。”
凌无非闻言,忽地蹙眉。
他想起了陆靖玄的话:
“你呀你呀,这就叫缘分。你可知道,要不是有这丫头,你都不会来到这世上。”
他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肆意搓圆捶扁,拧成一团。
那锥心刺骨的剧痛,令他几欲发狂,恨不得将自己撕裂。
“是啊,”他在心中自问自答,“这世上若没有你,又哪里来的我?”
沉沦在无尽黑暗中的神识,终于被她哭声唤醒。他紧拥她入怀,在她耳侧脸颊亲吻,语带哭腔,连声道歉:“对不起……遥遥……对不起,是我胡乱说话,我不该伤你……对不起……”
他痛悔自己无差别的攻讦,看着心爱之人泣不成声,心也碎了一地,落下泪来。他不住抚着她后背,颤抖着
安慰,泪水肆意横流,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多在意他,他还看不到吗?
护他只身闯过影阵,遍体鳞伤,为他一身周全,不顾自身安危。毫无血缘之人,谁能做到如此?
他怎么能够质疑她待他的心意?
凌无非懊悔不已,可这懊悔却不能令沈星遥的心境好转一分一毫,他无助不已,只能紧紧拥着她,试图用这微薄的温暖,弥补方才失言给她带来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