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别有新洞天
他轻阖双目,凝神静听周遭动静,除却对敌制胜,更令他挂心的,是沈星遥当下处境。
她身手胜于他,早先许有碾压之势,到了如今,却也相差不多。
沈星遥周遭幽影,并不少于凌无非。
她与他不同,不像他自小专注一门兵器,长年钻研,一日精进,更胜一日。若非机缘巧合拿起这把刀,至今所学,都是杂而不精。
然而她的优势却在于长年累月,无外物所扰,一心一意沉于武道,内息极为浑厚。武学门道虽杂,却都触类旁通,自得了玉尘起,便悉心醉于刀中。现如今悟得沈月君所授的“催兰舟”,手中横刀威力,更是势不可挡。
高手出招,举手投足皆与生死相系。尤其对方似鬼似魅,而非肉眼可见的凡人,更是分毫都不得松懈。
影阵之中,云谲波诡,一记“渺月连天”使出,刀锋与那风中不可辨形的寒刃交接,发出一巨大的声响,震颤长鸣,如幽冥悲歌,声声寒冽,几欲将她魂魄撕碎。
道内幽影不绝,停驻一处无异于等待耗尽精力等死。二人穿行在黑暗中,一路挥刃前行,仅靠耳力分辨彼此方位,走过一段路后,忽觉幽影稀疏许多,周遭也变得越来越亮。
仔细一瞧,隧道两侧竟都摆满了镜子,非铜非铁,如水晶一般通透明净。
二人转目望向彼此,不约而同朝对方走去,却被一物挡住,分隔两边,伸手一摸,隧道中间,竟似多出一堵无形之墙,亦如水晶琉璃,通透明净。
见此情形,他们不约而同蹙紧了眉。
凌无非忽地瞥见沈星遥背后有两道黑影扑来,即刻高呼一声:“身后!”
沈星遥已觉劲风猛至,挥刀斜斩,听着震耳欲聋的金戈交击声响,面对空荡荡的视野,遽然露出惊愕之色。
她忽地明白过来,旋身望向凌无非,蓦地瞥见数道黑影正朝他靠近,连忙喊道:“你当心啊!”
原是在黑暗之中,彼此无法顾及,倒也能一门心思专注应敌。如今多了这面能够窥见对方处境的“镜子”,反倒令二人之间,多了一丝牵绊。
彼此挂念,彼此担忧,又怎么能够做到,全心全意应对这些无形无状的敌人?
劲风及面,幽影又至,沈星遥回手荡开一刀,忽地听到“嗤”的一声,扭头一看,却见凌无非右臂之上已多出一道血痕。
沈星遥眉心一紧,右手挽刀成花,快如风中流影,身形飘忽,海棠色裙裾随风翻飞,宛若花间蝴蝶。
凌无非心神不定,被这隧道中镜间颤摇的光影晃得心乱,神思不定,始终惦记着沈星遥的处境,不住回望,忽见一道从下扑上的黑影手中长刃划过她肩头,伴随着一声呲响,划拉出一道血口,心也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闭眼,就当还在刚才的地方!”沈星遥觉出心神异动,即刻高呼一声。
脑中松弛的弦,随着二人闭目,忽如止水一般停住,又腾的一声绷紧。
气随意转,如行云,如流水,刚柔曲直,万般变化,不离其宗。
二人心意相通,几乎同时出招。
一记“危楼”,一记“渡千山”,破幽影之困,携一身血气,飞身突围,纵步前行,疾走如飞。
彼此相依相伴,走过二载光阴,时至今日,已成默契,虽不轻言海誓山盟,却已认定,不论身陷何地,都心甘情愿,生死相依,是以面对这般考验,亦能坦荡应对,不致顾此失彼。
然而这被一分为二的隧道,所通竟是不同方向,越是前行,二人之间的距离,便更加遥远。
沈星遥持刀的右臂几已麻木,到得最后,一刀直直劈出,与数道无形之刃相撞,反震之力,令她虎口几欲崩裂。再抬眼时,目之所及,竟是一片光明。
她大喜过望,快步奔出隧道,望着眼前如桃源一般的小村,忽觉鼻尖酸楚,泫然欲泣。
这个时候,桃源中的村民也都发现了她,一个个聚拢过来,远远望着她,一个个露出诧异之色,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忽然其中一人转身跑远,很快便寻来一名衣着素雅,个头高挑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走到沈星遥跟前,唇角缓缓上扬,冲她露出一种奇特的,又满怀善意的微笑。
沈星遥心弦绷紧:“你是……”
“我该怎么称呼你?”妇人笑道,“没想到,今生还有机会相见。”
沈星遥闻言,忽觉脑中空空,竟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方试探开口,问道:“你……认得我?”
“看你这般容貌,便能猜得到。”妇人道,“当年张女侠护佑我等逃出生天时,便已怀有身孕,你定是她的孩子吧?”
沈星遥愈觉古怪,不由问道:“你究竟是……”
“我叫青葵,原也是天玄教中人。”妇人说道,“得张女侠点化,助她救人。”
言罢,她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村民,又继续说道:“这是二十年前那一战后,最后一批逃
出来的人,还有一些,是险受围剿波及的村民,我带着他们,循教中密文记载,找来此地,以太虚轮将影阵移于此境,封锁村庄,隔绝与外界的往来,以保太平。”
沈星遥闻言了然。
难怪温忆游说,曾见过青葵与沈月君在一处。
“我叫沈星遥,随义母姓氏。”沈星遥道,“所以,这里就是太平镇人口中所传的‘白菰村’吗?”
青葵点了点头。
“那……既然对外封锁,为何还有通婚之说?”沈星遥问道。
“总有人不甘于困于一处,有的从这出去,便没打算再回来,还有的,是从太平镇来的人,迷失在山林,被我们捡回来。”青葵说道,“为防消息走漏,当然不能让他们走。”
“原来如此……”沈星遥若有所思。
青葵走到她跟前,还要说话,却听得身后传来喊声:“村长,南面槐林有生人闯入,携着兵刃,恐怕不是善茬。”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村民,腰间佩着柴刀。青葵听闻此言,眉心微蹙,便即拨开人群,朝村南走去。
沈星遥心下隐隐觉得怪异,略一迟疑,即刻跟了上去。等到了槐林外,远远便瞧见一大帮村民举着农具不知围着什么,吵嚷不休。
“各位误会了,在下只是误闯此境,并无恶意。”凌无非清朗的话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沈星遥脸色一变,不管不顾奔上前去,拨开人群,挡在凌无非跟前。
“你没事吧?”凌无非瞧见她后,最先想到的并非自身安危,而是仔细打量她周身,查看伤势如何。
“你们认得?”青葵走进人群,看了一眼凌无非,又转向沈星遥,问道。
“他是我夫君。”沈星遥道。
凌无非听她如此说话,忽感心下温暖,不觉露出笑意。
“原来如此,”青葵恍然大悟,“想是今日影阵变幻,一条道通到了槐林这来。既是误会,那便一道随我来吧。”
青葵带着二人离开槐林,回到村中,走到一间简陋的木屋前,推门而入。
木屋正中摆着一张木桌,四只矮凳。
青葵跨过门槛,回身对沈、凌二人示意,让他们进屋坐下。
“你娘要是在天有灵,看见你如今这样,必会欣慰。”青葵叹了口气,坐下身道,“可是,她的本意,定是不想让你复仇的。”
“如今不是看我想不想,而是非做不可。”沈星遥平静道。
“此间众人,都可算作人证,”青葵说道,“既然你们手中还有书信,人证物证俱在,应当足够证明你娘的清白。”
“未必,”凌无非思忖片刻,道,“最好先别让他们离开此地。薛良玉……可能已经找上门来了。”
“哦?”青葵眉心微蹙,“那个人,也还活着?”
“一直不曾现身,但他这种人,花费心思布下如此大的一个局,必然是想着把所有障碍都扫清,才好安心继续做他的折剑山庄庄主。”凌无非道,“恐怕他的目标,就是你们。”
“如此说来,你们二人最好是能留在此处,等待一段时日再做打算。”青葵若有所思。
“那我爹和温尊使怎么办?”凌无非眉心微蹙,沉声喃喃。
“你说什么?”青葵没能听清他的话,便问道。
“没什么……”凌无非敷衍似的摇头,并未回答她的话。
“温师伯与此事从无牵连,薛良玉也不会想到她的身上。只是陆伯父他……”沈星遥眉心微蹙,扭头望向凌无非,道,“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怎么能……”
凌无非阖目不言,低头蹙眉,凝神良久,方望向她道:“没事,你安心留在这就好,我……”
“你想一个人去冒险?我不答应。”沈星遥见他起身,立刻按下他的手道,“我陪你去。”
“不必如此。”凌无非摇头道。
“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继续让你替我犯险。”沈星遥道,“何况目前为止,也就只看见言兰一人,没到危急关头,你何必……”
“既都是朋友,不妨一起接来。”青葵起身道,“当初若非张女侠轻身殉义,我们也绝不可能苟活至今。如今你们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