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堪膝上弦
凌无非胸口中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此举来得突然,薛良玉瞧见,眼中也不自觉流露出诧异。这厮眼珠一转,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错步上前拍出一掌。
沈星遥想也不想,扬手便接,双掌交击,激荡起劲风,震得薛良玉连连退后。
“当心后面还有埋伏,先走。”叶惊寒一把拉过沈星遥的胳膊,借着惯性拔出刺入凌无非胸口的玉尘,隔着单薄的袖子,感受到她飞快凉下去的体温,立刻明了用意,于是不由分说,直接拉上她翻出围墙,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疾驰而出。
凌无非捂着心口,重重跪倒在地,两眼望着远方,眸底涌起浓烈的恨意。
只是这眼神,所针对的并非沈星遥,而是薛良玉。
沈星遥坐上马背后,两眼俱已失了神采。所乘快马一路疾驰,两侧高树退行如梭,如影般融入一片朦胧。她浑浑噩噩随叶惊寒等人回到城郊据点,跳下马后,直接抱着树干,剧烈呕吐起来。
叶惊寒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却不敢吭声。
“你们到底想……”胡员外话音未落,便被一名黑衣少女给脑袋套上麻袋,一拳打晕塞进马车里,其余人等也一并打晕,送去安置。
“你也真是够狠的,这都下得了手?”桑洵走到叶惊寒身旁,看了一眼沈星遥,啧啧摇头,凑到叶惊寒耳边道,“还好她没看上你。”
“闭嘴。”叶惊寒瞪了他一眼,道。
“我怎么能再伤他……”沈星遥仍旧抱着树,再抬眼时已是泪眼涟涟,“他已受了那么多苦,为何还要被质疑,被利用……”
“可既走到了这一步,你也只有这么做,才能真正帮到他。”叶惊寒道。
沈星遥含泪阖目,泣不成声。
叶惊寒看着她的背影,静立良久,方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静夜,萧萧风起。明月倾泻下淡淡的银辉,笼罩在汝州城上空,氤氲出一片朦胧。客舍房内,薛良玉静坐床前,看着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凌无非,眉心越发深锁。
许多事他仍想不通透,却找不出任何异状。
半个时辰后,吕济安端着汤药走进屋来,放在桌上,与薛良玉互相使了个眼色,随后一起走出屋外。
“你怎么看?”薛良玉对吕济安问道。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吕济安道,“您既然不放心,不如就给他找个好把柄。人嘛,终归得为自己活着。就算真想藕断丝连,只要有了足够令他忌惮之事,便决计逃不出您的掌心,您说是吗?”
“还是吕先生聪明。”薛良玉脸上终于浮起满意的笑意。
层层叠叠的云雾,盘绕着圆月,画出一个一个朦朦胧胧的圈,令人越发看不真切。
三日之后,光州钧天阁内,李迟迟冷眼看着薛良玉的手下把仍旧昏迷不醒的凌无非送入房内,一言不发。
等到薛良玉要走的时候,她才忽然上前,把人唤住:“这是怎么了?”
“受了点伤,吕先生会留下照顾他。”薛良玉漠然扫了她一眼,“你也是,当尽好为人妻的本分。”
李迟迟别过脸去,满脸不甘。
“娘子……”银铃怯怯凑了上来。
“本分?哼……”李迟迟一把推开银铃,大步走远。
眼看事情已到了难以掌控的地步,她心里也恐慌得很。可这出戏才演了一半,已架在弦上的箭,不发也得发。
她遵照吕济安的吩咐熬好汤药,端去卧房前,忽然一个激灵。
身旁似乎有人盯着自己,却又不知人躲在何处。
李迟迟尽力平复心绪,推门走进屋内。她来到床前坐下,将汤药搁在案上,随手撩起凌无非一侧衣襟查看伤势,瞧见雪白的纱布上渗出的斑斑血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收回染满血腥味的手,正待端起汤药,却忽然一个激灵,挺直身子坐起。
就这样安安分分照顾他,岂非背离了她先前所有的行径?薛良玉虽走了,却留了个吕济安在这,安的什么心,当她看不出来吗?
想到此处,李迟迟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缓缓拔下发间一支尖头银簪,猛地朝躺在床上那人喉心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破门而入,握住她的手,向旁重重甩了出去。与此同时,她手里的发簪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到床脚。
面目全非的脸孔,不是李温,还会是谁?
“你让我杀了他!”李迟迟嘶吼出声,起身扑上前去,又被李温一掌拍飞,落地之际,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都似跟着神魂飘离,不知去向。
“死丫头,成天就想着坏事。”李温可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丑陋而扭曲,仿佛一只野兽。他径自上前,把人拎起扛上肩头,转身大步走出卧房。
“你把我放开!王八蛋……你不是人……你们都在逼我,你们都想逼死我
——”李迟迟极力挣扎,顷刻便红了眼眶。
守在门外的银铃见了,分外焦灼追上:“娘子……娘子……”
“你把人照看好,我自会放了她。”李温的话音冷漠得根本不像一个父亲。
银铃一向胆小,见李迟迟挣扎无果,只能惶恐退后,嗫嚅着答应下来。
“放开我……”李迟迟的愤怒全是出自真心,半点假装不出,“你丧尽天良逼死我娘,还想要我的命!你配做我爹吗?你不配!你就是畜生!禽兽!无耻至极……”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温丢进了柴房。
看着柴房门紧闭,李迟迟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她恍惚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似乎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李温暴戾残忍,薛良玉为让他给自己卖命,送了好几个婢女给他玩弄,一个个都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李迟迟是这其中一人生下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成功活到大的孩子。在她记忆里,自己从懂事起,就常常和母亲一起遭受他的毒打。总是一身青紫,浑身上下都没一块好皮。
六岁那年,她亲眼看见母亲被他打死。
那是与她相依为命的人。
于是她愤怒,不顾体力悬殊,上前撕咬拍打,却被一把甩翻在地,当场头破血流。
李温没有给她包扎,直接便拎起她来,关进柴房。她趴在门边,哭得不知所措,只能跪地乞求他的原谅。
一个小女孩,被逼得像狗一样,跪地摇尾乞怜。也正是从那天起,她慢慢开始学着玩弄人心,曲意逢迎。
若连生存都成了难题,活得丑陋一些,又有何妨?
李迟迟半跪在地,看着紧锁的门扉惨笑出声。她跪了太久太久,都快忘了站着是什么滋味。仿佛从六岁以后,一直活到今天,那些走马观花的岁月,都成了虚无缥缈的云烟,分明存在,却抓不住,摸不着。
跪得久了,她突然很想站起来,尝尝离天更近的滋味。可这心愿,对她而言,却越来越渺茫。
浑浑噩噩间,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凉夜月满,云雾丝丝盘绕,似一壶水盈于其中,几欲满出来。
山谷之中,沈星遥倚树而坐,一手搭在屈起的膝间,呆呆望着明月出神。
“听桑洵说,你回来以后喝了不少酒,怎么不早点去休息?”叶惊寒的话音从她身后传来。
“睡不着。”沈星遥道。
“还在想着他?”叶惊寒走到沈星遥身旁,缓缓坐下。他的衣裳是黑色的,夜也是黑色的,坐下身后,被半人高的野草包裹,几乎融进夜色里,要十分吃力地盯着看,才能看清身形轮廓。
“我想去看看他,可不知道……他看见我,会不会害怕。”沈星遥低头看着摇曳的青草,眼角忽觉滚烫,落下一滴泪来。
“为何会这么想?”叶惊寒问道,“我若是他,如今身受重伤,最想见的人,一定只有你。”
沈星遥闻言,苦笑摇头。
“不过如今时机不当,薛良玉一定留了人在光州看守,他又受着伤,你很难靠近。”叶惊寒说着,也转过头望着天,沉默片刻,方道,“还是换个合适的时辰吧。”
沈星遥点了点头,哭声却越来越大。
叶惊寒听她哭了很久,方掏出帕子,递到她眼前。沈星遥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接。
良久,她抬起头来,透过朦胧泪眼,望向明月,只觉得那一轮圆月在她眼里,被斑驳的泪痕分割成了一块块,一如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
“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总是看他不顺眼?”叶惊寒忽然开口。
沈星遥略一颔首,沉默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看着一个与我性情、向往相似的人,生来就在阳光里,不曾经历动荡,不曾体会黑暗,眼前的路,天生就是平坦的阳光大道,无需经历任何波折。”叶惊寒道,“我曾以为,像他这样的人,经不起动荡波折,稍有风浪便能将他击垮,谁知道,黑暗来袭,他所能承受的,远比我能想到的要多。”
沈星遥黯然阖目,泪水扑簌而落,两肩发出微微颤抖。
“天下之大托于一人,譬若悬千钧之重于木之一枝。此言不仅于他,于你也是,”叶惊寒说着,缓缓转过脸来,望着沈星遥,目光温柔,“所幸,如今他走上这条路,还有你在身旁,不会迷失本心。”
沈星遥闻言,更觉心中酸楚。
叶惊寒摇头一笑,道:“一切都会过去,你要相信他,也要相信你自己。多少人的路,生来便崎岖不堪,还不是靠着自己走成通途?”
言罢,他顿了顿,仍旧笑道:“至少,他还有你心疼,不是吗?”
沈星遥听到这话,不觉一愣,扭头朝他望去。
月光始终明朗,照亮荒草间二人的身影,也照亮了她的眼眸。本已失色的眼底,终于慢慢亮起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