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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高塔决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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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是晴好的春日,却不知怎的阴了天,接连几日,都是暗沉沉的颜色,满天尘霾,不见阳光。

    南海之滨,涛高风险。浪潮一波接一波,拍打上岸边岩石,激起浪花无数,湛蓝水花上飘着着莹白色的浮沫,宛如雪花。

    海岸砂石堆积,举目无垠,唯有东面矗立着一座九层高塔,塔下围墙圈出一方院落,仿佛一座立在沙滩上的孤岛,分在醒目。

    此塔每层楼梯角悬挂一口青铜大钟,故得名千钟。塔顶曾供奉一尊南海观音,后寺院迁徙,只余壁龛一副,蒲团一张。

    高塔废弃至今,楣檐已朽,瓦片碎了大半,彩漆淡退脱落,露出本来颜色,木纹断裂,丝丝缕缕剥脱,翻翻出粗糙的尖刺,又受风霜洗礼,一层层磨平,深浅坑洼,愈显斑驳。

    沈星遥赶到海边,大步抢入院中,还未站定,便听得一片呐喊声响起,喧嚣胜过锣鼓,地面也跟着震颤不休。

    眼前乌压压的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无数挥舞的刀剑组成一片银色的墙,如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她定了定神,不动声色亮出玉尘宝刀。

    刀身擦拭如新,亮白如月光。

    “凌无非!”沈星遥仰首看向宝塔顶层,高声喊出那个名字。她内息浑厚,一声高呼,从平地直送到塔顶,声调依旧高昂,几乎未被风声削弱。

    凌无非自被关入此地后,便彻底心灰意冷,成日枯坐墙角,郁郁寡欢。他从小习武,尽心钻研,功力比起同辈之人已算凤毛麟角。尤其这半年来身陷困境,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这身武功。

    如今天降横祸,武功尽失,又被囚在这塔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真生也无门,死也无路。

    听到这声呼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骨碌便从地上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跑至窗边,两手扶着窗框,使劲探出身子,朝塔下望去,远远瞥见那抹几乎快被淹没在人潮的丁香色衣衫,瞬间僵在原地。

    她怎么来了?凌无非心下震颤不已。

    她竟然孤身一人来到这南海之滨,以血肉之躯,轧万人刀兵,欲救他脱困。单薄的身影,如沧海浮舟,裹于万千洪流之下,无惧无畏。

    而他却只能等在塔顶,百无一用,如同废物。

    “沈星遥!你来这干什么?”凌无非武功已失,气息亦因此受限,虽已竭力嘶声狂喊,话音还是被风声、厮杀声与潮水拍岸声淹没。

    他身在高处,俯瞰而下,只能隐隐看见一颗紫色的小点在黑压压的人海中穿梭,几度险被人海吞没。见到这般景象,他心下越发焦灼,几欲跳将下去,却偏偏武功尽失,连爬上窗户都会牵动经脉所受内伤,发出一阵阵剧痛。

    “凌无非!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都给我好好待在那别动,安心等着我!”沈星遥挥刀斩下一人头颅,冲塔顶高喊,字字掷地有声。

    地面人潮密集,仿佛倾巢而出的蚂蚁,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一波接一波不断扑向沈星遥。沈星遥手握横刀,心如磐石,出势决然而坚定,刀光似银线一般在人群中游走来回,气势恢宏。

    凌无非丝毫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跪倒在窗前,泪流如注。

    他何德何能,让她甘心放下复仇大业,不去手刃仇敌,却赶来这凶险之地救自己?

    回想少年时光,莽撞痴蠢,自以为步步为营,却步步受挫,累她一身伶仃。

    凌无非强忍心酸,手抱窗框,尽力向外探身查看地面情形。

    沈星遥抽空抬眼一瞥,瞧见他半个身子都从窗口探了出来,当即蹙眉,冲他高喊:“别看了,滚回去!一会儿掉下来,我不就白来了吗?”

    凌无非被她这一声吼骂得满脸错愕,下意识缩回身去。

    沈星遥见他听了自己的话,便不再多言,扭头再次展望四周人潮,仍旧是密密麻麻一片,仿佛永远也杀不尽。

    “这还有完没完了?你们都不怕死吗?”沈星遥两眼无端多出几道纵横的血丝,握紧手中横刀,跳步纵力劈下,手背青筋暴起,一记“断”势劈开人潮。

    然而下一刻,又有新的打手补上缺口,将她死死围住。

    “薛良玉……你这无耻之徒,拿人性命作为要挟……”

    沈星遥本怀仁义,不愿伤人性命,却屡遭人潮拥堵,前进不得。如此这般,只得咬紧牙关,将心一横,索性把眼前这些虾兵蟹将都当做了那欺世盗名的恶贼,来一个杀一个,眼也不眨一下。

    身在塔顶的凌无非,茫然看着这一幕,已然陷入迷惘。

    事到如今,当真应了他自己说的话——他像极了一个独坐冷宫的妃子,只等着心上那个帝王垂怜,放出生天。

    他背靠着墙,浑浑噩噩滑倒下去,瘫坐在地,茫茫然看着角落,心下惶恐不已,两行泪水如开了闸一般,怎么也收不住。

    惶恐的,不是自己的旦夕祸福,而是楼下被淹没在

    人潮里的,在他心上的她,究竟能否平安脱身,离开此地。

    恍恍惚惚,他又想起当年,想起第一次遇见沈星遥时的情形。那时的她纯真坦率,丝毫不畏惧向人袒露弱点,会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露怯,还会晕船。

    可到了如今,一切都换了过来,他反倒身陷迷途,难觅出路,只能孤零零地等待她来拯救。

    凌无非痛恨自己无用,偏偏又什么也做不了。

    此时地面鏖战,无止无休,那些打手们仿佛无知无觉,哪怕前面有人倒下,也半点不肯退缩,直接踏过一地尸骸血泊,仿佛无头苍蝇一样,没头没脑冲向沈星遥。

    沈星遥半身衣裙染血,手中横刀迅疾挥舞,几成虚影,已然无法辨别形状,然而没杀出几步,却又被人海推回原处。

    她惦记着凌无非的处境,刀意未乱,心下却越发焦躁,眼瞧着这帮不依不饶的打手,直欲开口骂人。

    却在这时,一只手捏住从她身侧斩来的一把大砍刀,如撩帘一般轻松推开。

    沈星遥愕然回眸,却瞧见一张老者的脸。

    出现在她身后的人,竟是莫巡风!

    “前辈……”沈星遥一时走神,未曾留意后心悄然刺来的一把短刀,待她发现,刀尖离她只剩半寸。

    沈星遥断然闪身,一刀劈下,双刀相撞,发出剧烈颤鸣,几乎只有一瞬的工夫,那把短刀便在她刚猛的劲力之下,裂成碎片,四散崩开,使刀之人也被震飞出去,撞倒一排打手。

    “功夫不错。”莫巡风笑眯眯道,“老夫刚好有空。那些江湖恩怨,同我也无多大关系,刚好来帮帮你。”

    “我在这替你挡着,快进去救人吧。”

    汹涌人海,皆由莫巡风一力拦住。走转挪腾娴熟老练,身法之高,令人惊叹。敌人依旧如蜂拥,他却从容不迫。

    沈星遥受宠若惊,恭恭敬敬朝他道了声谢,转身砍倒几名守卫,携刀入塔,却被一帮光着膀子的壮汉拦在了一层。

    “在这儿等着呢?”沈星遥冷哼一声,抬手将刀横在胸前。

    玉尘势出,如瀚海潮生。

    这帮人的武功出奇一致,像是被统一训练出来的人手。沈星遥一面与之缠斗,一面在心中好奇。

    明明眼下薛良玉自己的处境已岌岌可危,为何还要分派这么多人手守在此处?是料定了她会来救人,还是有别的缘由?

    殊不知,那日薛良玉在钧天阁内擒获她时,曾嗅到一缕芙蓉香。而后襄垣县案,池魏伏诛,他与凌无非擦肩而过,曾嗅到那衣间传来同样的香气。

    少年人最重感情,一腔热血,不畏天也不畏地。心爱之人身陷绝境,她又岂会不来?

    眼下大局已定,生生死死,薛良玉已无从逃脱。他耗费半生心力,苦心孤诣多年,只为这江湖魁首,万人敬仰的宝座。如今目的落空,即使能得手下护送脱身保住性命,往后也不过是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再无机会翻身。

    因此他恨极了这一双年轻人,恨极了他们的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凭着一腔热血,非要在荆棘丛中走出一条生路。

    他亦恨自己无力回天,却偏偏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和借口,再给他们泼上新的脏水。

    所以不论薛良玉是生是死,这厮都一定要这两人陪葬。

    沈星遥翻身跃起,纵力一劈,使出一记“断”势。刀意凛冽,几可摇山撼海。

    一光膀大汉被她一脚踢在胸口,整个身子跌飞出去,径自撞上铜钟,发出一声巨响,骨节寸寸断裂,应声而落,当场翻了白眼,一命呜呼。

    钟声传至塔顶,送到凌无非耳中。惊得他一个激灵跳起身来,回身便待往窗外看,却不想那窗扇铜绊老旧腐朽,被风吹合后便似糊了胶泥,怎么也推不开。

    凌无非气急,猛力一锤,却无济于事。如今这点力气,也就只够做做针线活了。

    他气得龇牙咧嘴,大喊出声,却无济于事,一张俊脸涌上不甘,像极了小孩。尽管愤怒,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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