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发迹的旧友
区书画协会副主席吕中府七十大寿,他专门请了协会中比较活跃的人员,和他的同好挚友,在水岸农家乐办了三桌,庆贺庆贺,不收礼,主人公获得了他的邀请,高乃为因为生病去省城治疗,没来。
水岸农家乐一片靠近城边,这几年发展很快,几乎要融入城区了。老板前年把它承包了出去,新老板随即把整个农家乐装修一新后,如今生意更好,常常客人如流。第三天,傅永谦和吴啸,张为芳,庞仁荣、金智云,黄琪、张汝吉、杨介休,李子源、胡天平、周仍其、白志远等二十多人都先后到了。离中午吃饭时间还早,大家四处走走,聊着,庞仁荣和胡天平、白志远几人的牙齿都有问题,一路热烈地讨论着去安假牙的事,种牙好还是再生牙好,费用贵不贵。走到阁楼里,前方悬着两幅书法作品,吴啸忽然惊呼:“左方这幅《金陵怀古》是‘无法斋’斋主的作品,应该是吧啧啧啧,这字,神了。”
七八人围过去观看,作品是幅四尺中堂,立轴,仿古宣,内容是唐代诗人包佶的诗《金陵怀古》:
玉树歌终王气收,雁行高送石城秋,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嗯,只题款,不钤印章,这是程无法先生的作品,神品啊,这个农家乐品位不凡。”周仍其说。
“这字如果主人要卖,报价二十万马上就有人买了。”白满摸着作品说。
“这个玉树歌的‘玉’字,就起笔不凡,引领全幅作品,让人震撼。”张汝杰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赞叹着,此时,白志远略带着鄙视的口气说:“这应该不是程无法的作品,是别人仿的,程无法我很关注,他写过些啥作品,我基本都知道,他不喜欢写这种怀古作品。”
“那这是谁的仿品”黄琪问。
“不知道,看确实像是伪作。”庞仁荣说。
大家不好定论,好一阵,黄琪说:“我心中也有所怀疑,这究竟是不是程无法老先生的作品。他老的字,岂是一般人能仿得来的,但谁又轻易得得到他的赠品呢”
“我也很怀疑,这种商业人家怎么就会有程老先生的作品呢”周仍其说。
“我曾一周之内,十临兰亭,上周也还临了三遍,王字是再熟不过,这字得王之形,不得其神,显然不是程无法之作。”
“我再认真看看。噢,噢,这多半是仿的,仿得也不算高明,程老先生的作品,不是这样的。你看这用笔软弱无力,转笔的地方,尤其能看出生硬我敢断言,这只是初学者的水平。”胡天平说。
“嗯,仔细一看,嗯墨淡无神,只有前人,无自己面目,这种作品,怕只有白送人噢。”白满说。
“这种商业气息的场合,用脚想想,都不可能有程无法先生的作品。”周仍其复说。
“刚才不是谁说要花二十万买吗?”李子源说。
“我说的‘如果是’,如果是程老的真品的话。”白满说,“先不说别的,就看其中造的‘眼’,‘江山’二字,就比较做作,不像大师之构。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
此时围观的人群外面来了个三十来岁的人,他听众人议论,大声说:“这本就是程无法先生的作品,半个月前老板专门找人,托他创作的。”
众人回过头一看,可能就是农家乐的服务员。此人说着,略站了站,又往别处去了。
正讨论的十来个人忽的沉默了,过了片刻,庞仁荣说:“这字还得斟酌,若跑马观花的看,就要看偏,得仔细欣赏,才能品出味道来。你们看,整幅作品写得神与腕合,古翥今翔,绝非一般书家能写得出的,没有四五十年功力,难有此境界。”
“确实认真品味,开头这个玉字,就有龙跳天门,虎卧象阙之态,决非常人能及。”胡天平说。
白满走近再看片刻,意味深长的说:“刚才隔得远,看走眼了‘江山’这两个字,下笔写来,宛如天成,简直就是一笔定乾坤。设眼设得真独到,设得好,是整幅作品的点睛之笔。古人云,文者数语已知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此之谓也。”
“这是近两年来,我见过的最高佳的书法作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神乎技矣。”副主席吕中府说。
大家正在一边倒的赞叹,又有位站在旁边稍远的客人模样的人说:“刚才那位服务员说的不一定真。据我了解,程无法早三个月前就因为帕金森病,手抖无法创作,去北方看病呆在女儿家里了,怎么写的”
“你拿得准吗这消息可靠吗”
大家一边讨论着,白满在用手比划着,对着这幅作品望空临写其中的某个字,已然痴迷态。
“他本来就病了。”那人说。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幅作品确定不是程无法写的了因为病的原因不能写,而这个农家乐扯大旗以假充真?”
“十之七八不是程无法的。”
“你这人也是,如果是他的,就说是他的,如果不是他的,就说不是他的,艺术来不得模棱两可,什么十之七八?”
“不会是程无法写的。”
大家又陷入一阵沉默,片刻吕中府说:“我也就知道,程老固守传统之根,书范当今,德绍古人,根本不会为了谁进行商业化创作,不与世俗争流。这幅字呢,纸质……不太好,墨质……也差,多半是地摊上卖的假‘一得阁’墨兑水写的,笔法、墨法全无。……程无法会用这样的纸墨会写出这样的作品应该不会,这事我们该站好立场。”
“不过,说不定是程无法的作品,你不能保证人家去北京这么久了就没治好 老板就不会去北京找到他写?听说,这儿老板和程无法的公子结了儿女亲家。”
大家又沉默了,白满说:“程老先生的作品,包括名家的精品,是我们大家的共同财富,大家都要珍惜,不要随便乱评论,如果谁一来就把他作品践踏一番,那是要毁了书法事业的。”
“虽然不定确定就是程无法的作品,我看但是这字也不差,谁说仿的就只能差于原作者 我们讨论书法就应该改变这一观念。”
“要不直接去问问老板。”吴啸说。
“你马上过去问一下,说我们在这阁楼上看到一幅程无法先生的作品,不知是真是假,看他怎么说。如果他说的来历可信,那这幅作品必然精妙绝伦,叹为观止,大家都会很高兴。如果他回答不出个所以然,含含糊糊,那肯定是伪作,我们不用再看就可以断言他他笔法拙劣,结体俗气,总之我们不希望这种亵渎程老先生的行为在我们身边出现。”吕中府说。
片刻,吴啸过来了,他失望的说,农家乐老板不在家,他服务员们也不清楚。
“噢,我想这也有可能是别人仿写的,近年来学习程无法的人也不少,也有写得极像的,比如傅永谦老师,大笔一挥,写来也难辩真假,甚至还听郭皓说过,他的字在程无法之上傅老师,你不曾说话,是不是你写的呢哈哈。”庞仁荣说。
“那是郭皓先生的激励之语,不必当真。我更不敢造次,搪突程无法前辈。”没参加讨论的傅永谦忙谦虚一句。
“这也许是别人模仿的,也不差。”
“对,有这种现象,傅永谦老师也写得不错。”
大家讨论一阵,服务员跑过来说酒菜都准备,可以过去了,大家才一块谈笑着离开,吃过饭,各自散去。
书法培训的生意几乎没有增长了,整个曲宁市场基本保持了一个平衡状态,不少人对书法考级都感到没有实际的用处,不能带来肉眼可见的、短平快的经济效益,有几个培训室悄悄地撤场了,不参与竞争。主人公极力的在网上打广告,利用年轻学员们喜欢漂亮女生和帅哥的特性,特地把吴爽作为形象代表,印在传单广告上,在学校周边请人发传单,开始确实吸引了一些小学生来学习,主人公现在的学员只有鼎盛时期的一半不到,最少的时候只有七八个人。他开始越来越感到了危机,又利用学生们的关系,动员学生们介绍同学来,每介绍来一个,奖励三次课,这类似于传销的做法,是被逼出来的;另外,凡是报名的学员,就赠送一幅作品,各种手段都用上了,收效不大。他在内心深处也有种看法,自己的书法是蒙人的,只是因为生活原因,不愿公开面对此问题罢了,所以他也没横向纵向地连锁发展。如今江河日下的情形,他几经努力,见挽不回颓势,就有了其他想法。
这天,他接到陶元林打来电话:“傅老师,你在吗?”
“在培训中心,有事吗?”
“特来拜访你。”
傅永谦纳闷,好久没和他通消息了,不晓得他现在怎样,一直以来不太想听到他消息,自己现在的情况,该不比他差吧?他心里转动着这个念头。陶元林己经到了培训中心外,他只得出去,招呼他进来坐。陶元林穿着一件西装,皮鞋也亮,甚至左手中指还戴有一枚刻着什么字的厚实的纯金戒指,显然是收拾了一通来的,只是没打理好的头发和黑黝黝的肤色让人还能觉察到一丝苦力人的气息,主人公有些暗暗吃惊。他提了一大篮昂贵的车厘子,还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主人公招呼他们坐下,一边倒茶:“好久没见,工作还顺利不?”
陶元林说:“还算顺利。今天来,一是看望你,二是也想让小儿子陶敏跟你学学书法,将来找个清闲一点的职业,像你一样。”
“你让孩子学书法?这个…你什么时候诞生的想法?”他诧异。
“我两个儿子,虽然年龄不大,但爱好不同一般。给你说一件奇事,大儿子陶彬,有两回我发现他居然在看《资本论》,你说说,这是不是咱祖坟上要冒青烟了的迹象?哈哈。”
“这么小年龄,就爱看《资本论》,确实不同一般,表明他以后有从政的潜质。”主人公接着说。
“嗯,我也希望他从政。只是这个小的呢,我想让他学书法,可我对书法一窍不能,想去想来,只有你能帮这个忙,将来两个一个从政,一个从艺。”
“我倒劝你最好别这样想,书法这条路对普通的人而言,意义不大,它是给那些着实有闲、有钱的人设置的。”
陶元林望着他,费力地理解着他的话,以为他在说自己没钱,瞧不起自己,片刻刻意的伸出左手,再递给主人公一支烟,那枚太耀眼的戒指更加突兀在主人公的眼前,大概他认为主人公刚才没看见,或怀疑它是假的。他委婉的说:“说到钱,我倒不多,还是有那么一点,让孩子学学书法练练字勉强供得起的吧,你这收费很高吗?”
主人公这次不看清也看清了,他的戒指上刻的是个“龙”字,总之戒指很有分量的。他明白了,陶元林主要怕是来炫富的,一般突然发迹的人,经济富足时精神窟窿没跟着填上,会千方百计显富,就是要从别人的眼神中获得精神补偿。
他思忖着要不要给他一个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或直接赞叹两句,可心里确实有一股嫉妒感在隐隐上升。他拼命压抑住,假装云淡风轻,见过世面的样子,视而不见,加之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也不想解释,转而故意问道:“现在在哪个工地上做工”
“我早没帮工地了,前年开了个装修门面,专门搞门窗、水电等安装。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老婆带着娃儿一起过来了,现在老婆看守门面,我就指挥工人装修。”陶元林只好回答说。
“那行啊,当大老板了。”
“还不是干活的。辛苦,只是收入嘛,比以前高点。”
他已主动提到收入,主人公不好再回避,于是问:“每年有多少?”
“前年有七八万,去年四十来万,今年生意应该还要好些。”
主人公一听顿时吃惊更失落,照他这样的增速,今年不破百万?当初一同来曲宁,相同起点,原来以为现在自己应该不弱于他,信心暗暗回升了的,如今仍然落在了下风,他死死摁在开始泛滥的自卑,真正挣扎在羨慕嫉妒恨的旋涡里,忙表示佩服:“你还是有头脑的。”
他故意轻描淡写的口气,陶元林摸不清底细。陶元林见自己的戒指没镇住主人公,不自觉的收敛起了刚冒头的炫富念头,开始忆苦思甜的说:“哎,想当初,来到这繁华地,竟落入了人生最低谷,尤其第二次向你借钱那段时间,不仅没钱,身子又受了伤,婆娘儿女在家,催着要钱,嗷嗷待哺,可没钱寄啊,哎,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差点想到了自杀。当时,怀疑自己已经被上帝彻底抛弃了吗?绝望之余,突然间悄悄的迷上了买彩票,想通过一夜暴富,来挽回人生的败局,可是,次次的白白贡献,明知没希望啊,总收不住手,宁可饿碰着肚子,每次都要三十五十的狠着心买,发疯式的一次又一次试探上帝的意思是不是要灭了我。前后投入了居然上万元,还是没中梦想中的大奖,却终于疲倦、醒悟了,回到原点,踏踏实实干老本行小心点,认真点,看来天不绝无人之路,于今看来,略有点成就吧毕竟脏累,哪像你,收入又高,这种日子我们做梦都想啊。瞧吧,为找这点钱,头发都掉光了。”
他说着,又伸出那只金戒指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主人公笑着说:“正常的,这辈子不秃顶一次,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财富和聪明?也不要认为秃顶是高层次人的特权,咱们低层次的人也有资格秃啦,还得要秃几个代表才行。”
“嘿嘿,这话倒耐听,你怕早都富得流油了。”
傅永谦感到同乡的话总是几分俗气,不敢、也不想与他计较,要体现书画人的清高。他笑了笑,权当含蓄的默认。陶元林带来小儿子叫陶敏,到外边去看学员们写字去了,两人继续聊,陶元林问:“怎不见媳妇?”
“媳妇还在月亮里。”
“嫦娥啊那漂亮嘛。咳,要求也不要太高嘛,这么多年了,没媳妇,一个大男人怎么过来的?”
“还不想考虑,独身也不失为一种可选方式。”
“我不好理解,一个男人再富再高雅,也不可能雅得来不要女人,不要性生活。只靠单一的传统手艺过这辈子,而放弃了体验快感的各种经典姿势啊?哈哈。”
“呵呵,这该怎么说呢,不说这些。”
“我是经常和手下苦力人打交道的,习惯了这些粗俗话题,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了,别介意,别介意。”
主人公从他的话中体会到了一股财富支撑下的无法掩饰自负和任性气息,两人聊了一阵,主人公让曼娟照看着学生们,然后带着陶元林父子一块到民生巷的羊肉火锅馆里,点了一个火锅,然后点了七八样烫菜,又叫了一瓶江津酒,一边喝,一边聊。陶元林又谈到他还在学炒股,说他前不久投入了三十多万,买的一支药业股,两个月又赚了四万多。主人公恭维他会计算,全程听陶元林一人讲他的满意日子,脸上浮着尬笑,却越来越找不到话来聊,甚至坐下有点难受。陶元林再次表示让孩子跟他学书法,主人公说:“可是,这也得了尊重娃娃的爱好啊。”
“他最近就是爱好写字,前不久还买了一本《胡问遂书法字帖》,所以才想到你,我就中意你现在的事业。我们虽然找到了点钱,可是日子苦,哪象你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财源滚滚来,我们做梦都想啊。”
主人公听着耳碜,又不好承认自己还不如他,他转而问陶敏:“你确实想学书法吗”
他想如果孩子不想学,就顺水推舟力劝陶元林算了,可陶敏也表示愿意学。主人公只好对陶元林说:“我还是觉得,让孩子就跟你学你那些,就是挺好的,你我普通百姓,就学点实用的东西养身就行。”
陶元林脸上有点不高兴,认为主人公在心里瞧不起他,主人公着实不想亲手害了他的孩子,因为瞧着孩子还很聪明的。他想而又想,说:“如果让小儿子继承你的衣钵,将来你一个从政,一个从商,一个在体制内,一个在体制外,遥相呼应,事业可以互补,这是当前家族在社会中竞争和最有利的、最佳的、最经典的结构。”
“虽然有此一说,可是毕竟还遥远。”
“你我老乡,我就说实话,我建议任何学习书法的人,尤其是孩子,必须在学习书法之前学会一种书法之外的、有效的谋生手段。这样吧,你娃娃以后学好某谋种技术之后,随时来联系我学习书法。甚至,现在我都想让我侄子傅文艺来向你学装修技术,不知你收不收?”
陶元林听他说,总以为他是推三阻四,瞧不上自己,可又觉得他话是真诚的,只好算了。他说他也想过让小儿子就给自己学装修,继承家业,如果傅永谦侄子想学的话,来就是,他好好带带,傅永谦忙谢过他。他叫老板服务员过来,抢先付餐费,主人公只得由他。送走了陶元林父子二人,傅永谦回到住处。望着空空如一的屋子,想到刚才陶元林说的结婚,又想到颜洛的事,发现自己可能上了周仍其夫妻的当,在这类老谋深算的人面前,简单一个美人计,自己就白帮他干了两个月,自责了一通,坐在床头发了会儿愣,睡了。
星期天,傅永谦接到庞仁荣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正存书法研究协会”成立马上九年了。他想办一个纪念正存书法研究协会成立十周年书画展,要办得隆重一些。主人公问:“现在就筹办吗?是不是早了点。”
庞仁荣告诉他,他原来也准备明年才筹办,可今年开年以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为免意外,怕自己到不了十周年,准备提前办。主人公忙安慰他,说没啥的,老年人身体偶尔有点小恙,正常的,不要自己吓自己。庞仁荣说他的徒弟冯虎已经出资五十余万,要建一座庞正存纪念馆,还有一座两米高的汉白雕像,让要主人公准备些精品作品,帮凑场,主人公当然答应。放下电话,他忽地有些惭愧,自己身为“朱子颐书画研究协会”的会长,这几年来,这个研究协会已经名存实亡,再没开展过一次像样的活动,只是也没法和人家庞仁荣相比啊,人家有做工程的老板冯虎当徒弟,照他这么一步一个脚印的捧下去,某一天庞正存在曲宁的影响怕要远超朱子颐、程无法等人之上的,这也是这儿书画圈的自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