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林佳桐已经无法叙述出当时的具体场景了。
她只觉得,路言舟的身上有一层光晕,虚化的人群中只有他是清晰的。
模糊的画面里,是他牵着自己的手在逃离。
记忆可能会说谎,会肢解,但影像不会。
后来,林佳桐无数次回放过cp剪辑里他们牵着手躲避人群的片段,她低着头,躲避着周遭的视线。
而路言舟的目光却不闪躲,眼神直白,沉默地抗争着审判的目光。
那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没有腼腆,没有踌躇不前,好像所有的路径里只剩下最后的一条,就是带她离开。
出了主会场,没有了聚光灯的照射和暖风的加持,林佳桐迟钝地感觉到了寒冷。
上齿与下齿有节奏地碰撞着,不用讲话,最真实的诉求也会从嘴里溜出去。
她只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窝起来,最好还是个没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
神明好像听见了她的祈祷。
空荡的肩膀忽然被宽大的西服外套罩住了,那是不属于她的尺码,有种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外套上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的,没什么特别,但有着驯服野兽的能力。
林佳桐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又惧又躁的小兽,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
也可能不是丘比特的箭,是人类随意投掷的石子,在那一刻让她有了神魂颠倒的错觉。
逼仄狭小的隔间里,呼吸的声音太过突兀,唇齿间吐露出的温热气息相接,最平常的行为也显得暧昧。
林佳桐微微抬头就能看见路言舟的眼睛,深邃而透亮,眼神坦荡,却又难以窥探其中的情绪。
她呆呆地盯着看,然后,感知到路言舟越发急促的喘息。
他在紧张吗?还是在害羞
林佳桐装作不懂,故意问:“你很冷吗?”
其实是该问自己的话才对。
“不冷。”路言舟淡淡回道。
“哦,但我有点冷。”
门缝里溜进一丝冷风,林佳桐打了个哆嗦,裹紧外套,把手放在胸前用力揉搓。
她低着头,专注地做功,过了一会儿,被突然打断了。
路言舟的面色有些潮红,一副羞怯的模样,他犹豫着,把双手藏进了衣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护进掌心,笨拙地为她取暖。
心底的某个角落变得暖乎乎的,有种积雪融化的感觉。
“还是好冷。”林佳桐小声抱怨着,眼眶热热的,有点湿润。
路言舟见她要哭了,表情无措,连忙安慰:“我再捂一捂,捂一捂就不冷了。”
人在委屈的时候总是很脆弱。
故作坚强,不想让人轻易察觉自己的脆弱,但真的没人过问,又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全世界最可怜的受气包。
路言舟太温柔了,林佳桐因此更想哭了。
她逐渐收不住眼泪,连鼻涕泡都要跑出来了。
自己这样一定很丑
好丢人,好想找个角落藏起来
林佳桐挡着脸,小声啜泣,企图掩盖自己是个爱哭鬼的事实。
“没关系,想哭就哭吧,”路言舟懂事地转了身,背对她,“你不愿意被看到,我就不会偷看的。”
对于路言舟来说,这是个很寻常的一个举动。
可林佳桐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开关被拉动了,她终于支撑不住,哭出了声响。
放肆地哭过,压力就会释放许多。
路言舟相当守信,始终背对着,什么也不说,给她留了足够的空间。
哭着哭着,泪都流尽了,就变成干嚎,林佳桐也哭累了,嗓子痛,眼睛痛,身体也很疲惫。
她不在乎地面的脏污了,捋了捋裙摆就想坐下去休息。
但被路言舟拦住了。
“裙子会脏的。”他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未果。
又低头看了看自身上仅有的一件衬衫,表情尴尬,最后无奈地搓了搓手:“抱歉,没什么能垫着的了。”
林佳桐觉得这人呆头呆脑的,没做错什么就要讲“抱歉”。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挪揄道:“你身上不是还有一件?”
路言舟的脸一下就红了,他磕磕巴巴地挤出一个气音,努力拼凑着语言,却仍支离破碎,就像同老师解释自己为什么忘交了作业的小孩儿。
“逗你的,怎么什么都信。”
路言舟的脸更红了,被蒸锅焖过的样子,绯红色烧到了耳根。
他不自然地用手蹭了蹭鼻尖,垂着头掩盖自己的窘态。
林佳桐觉得自己就是个恶趣味的变态,平白无故欺负人。
不过当变态的感觉也不错。
她
看着眼前红透了的路言舟,心情变得很好,想要笑,又觉得不太对。
这样的时刻似乎是偷来的。
自己不应该感到快乐,笑也是一种错误。
负担感拖在身后,怎么走也走不远,刚刚扬起的嘴角又僵住了。
林佳桐想到,网友为自己罗列的无数罪证里,“毫无边界感的玩闹”就是其中一条,路言舟的粉丝好像还因此和自己的粉丝大战过一场。
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刹不住闸了。
林佳桐的头脑里,涌现出很多很多的充满恶意的言语。
人们说,自己的演技被同组的小演员吊打,没什么长进还在整日嘻嘻哈哈。
生活里堆满奢侈品,带坏社会风气。
状态不好身材走形,唯一拿得出手的外貌也不行了。
她觉得,这些也没说错,条条例例有迹可循,字字句句诉说着她的罪状,无法反驳。
林佳桐曾经看过一条评论,说她拥有了比普通人优渥千万倍的条件,享受着资本从民众身上榨取的财富,是养尊处优的“吸血鬼”。
她感到很抱歉。
自己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除了家庭赋予的光环,完全就是个无能的废物。
但又做不到,放弃那些优待。
所以,要时常质问自己有没有快乐的权利,这样才不会感到不知羞耻。
太累了,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佳桐揪着自己的胸口,努力地呼吸着,缓解焦虑症的发作。
“还好吗?”
路言舟来到她身边坐下:“我刚才还以为,你有开心一点。”
林佳桐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睛,贪婪地汲取那种把人浸透的温柔。
“路言舟。”
她突然就想叫一叫他。
“嗯,我在。”
是很让人安心的回复。
林佳桐开始自顾自地讲话:“小时候,我打碎了一个名贵的花瓶,怕被发现,就偷偷藏起了碎片,当时的家教姐姐教训了我,她告诉我那样是不对的,但是第二天,她就被开除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以去问我爸,他告诉我说,我是不会犯错的,不论我做了任何事,都不要觉得那是错误。”
“后来,我上了初中,那个学校的同学和你们不一样,我有点害怕,不想要同他们交朋友,可是我爸告诉我,要搞好关系才行,所以我努力去做了。”
林佳桐讲到这里,有些难过:“可是他们总是不喜欢我,会在我的书桌里藏奇怪的东西,或是在我的凳子上涂胶水之类的,他们要顾及长辈的关系,不能动手,但会弄一些拙劣的把戏。”
“我原本不想理的,可是有人给我塞了妈妈的黑白照,所以我打了她。”
林佳桐想得有些入神,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好像能看到和当年在校长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样巨大的漩涡。
“很奇怪我爸明明说,我是不会错的,但那时候,他又说我错了,要我承认错误,我躲在哥哥身后,可是他也护不住我,我被那女孩儿打回来了一巴掌。”
林佳桐笑着问路言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而后,她又自问自答:“那个女孩儿家和林氏有一块土地的合作,我后来才知道。”
她停住了讲述,思索了许久,嗤笑着说:“路言舟,我是那时候才明白,世间的黑白颠倒起来是这么容易。”
不知道是不是一时间处理不来这么多的信息,路言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很疼吗?”
“什么?”
“那个女孩儿,她打了你,”路言舟的关注点有些偏离,“我知道你怕疼。”
林佳桐懵了,她没想到路言舟关注的重点会是这个,半晌,才闷声道:“有一点。”
“林佳桐,那不是你的错。如果别人让你痛了,就把过错怪给别人,自私一点没什么不好。”
“你认真的?”
“当然。”
林佳桐看路言舟一本正经的,有点惊讶:“以前不知道,你还可以说出这么不讲理的话。”
“嗯其实本来就没有一个普世的真理,对和错是人来判断的,你只要信任自己的心。”
林佳桐探究地看着路言舟,问他:“那你觉得,我是对的吗?”
“我的想法不重要,”路言舟笑了笑,“但我的评判体系里,你总是对的。”
总是。
林佳桐不是一个爱咬文嚼字的人,可这两个字眼让她察觉出了一丝纵容的意味,甚至有些浪漫。
想要倾诉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很想一股脑地吐露,又怕会让路言舟厌烦。
“想说什么就说吧,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路言舟感受到她的畏缩,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安全感。
林佳桐抠着自己已经秃了半边的指甲,沮丧道:“网友都不太喜欢我,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事了。”
“比如呢,做错了什么?”
“比如分享的日常不合适,不够自律,控制不住体重,演技很烂,还有还有好多,我说不完了。”
路言舟轻轻地笑了一声,搞得林佳桐不明所以。
“就这些吗?”
“嗯,大概就这些吧。”
路言舟问:“你的衣食住行有过变化吗?”
林佳桐思索了一会儿:“没有。”
“你每天有吃很多吗?”
“好像也没有。”
“所以,你哪里错了?”
林佳桐被问得没了话。
“你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刻意炫耀,就只是习惯了而已。”
“而且,你很瘦了,青春期到了,人就是会发育的,这是不可抗力,”路言舟停顿了一下,“至于演技嗯你还可以再学习的。”
林佳桐不明白:“如果我没有错,是他们错了吗?”
“或许对错也不重要,你们的立场和价值观都不一样,站在各自的角度都谈不上有错,你没必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路言舟的眼神很认真,林佳桐觉得,他不是在哄骗自己。
“路言舟,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天文学家,去当个心理医生?”
“啊?”
林佳桐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好像那种知心姐姐。”
路言舟脸一红,纠正道:“我也不能是姐姐吧”
“哦——”
林佳桐眼睛一转,凑近他说:“那哥哥?”
两个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
伴随着清晰的呼吸声,林佳桐的心里有了不寻常的冲动。
“我讲了太多话,会不会很像说教,”路言舟不自然地瞟向其他地方,“你随便听一听就好,只要你开心,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心脏开始不正常地跳动。
“怦”,“怦”,“怦”,宣告着内心的雀跃。
林佳桐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直到隔间的门被不合时宜地打开。
她下意识地往路言舟怀里钻,以一个很暧昧的姿势对上了气喘吁吁的杨媛。
杨媛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又很快平静下来,解释说:“路言舟告诉我你在这儿,要我来接你。”
林佳桐意识到现在的姿势很微妙,匆忙地站起身,拉住了杨媛的手,声音糯糯道:“还好你来了。”
杨媛斜了她一眼,看得出攒了些话不能当着路言舟面说。
“走吧。”
“等等”林佳桐来不及把话说出口,就被杨媛生拉硬拽出了门。
走出一段路,杨媛松了手,她立刻撂下杨媛跑了回去。
路言舟再看到她,明显有些吃惊,穿外套的动作止住了。
“我可不可以约你啊?”
“约我?”
“对!跨年的时候,可不可以约你啊?”
路言舟怔住了,手里的外套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傻掉了,完全不知道怎样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佳桐的手心都攥出了汗,心痒痒的,紧张地等待着。
“林佳桐!”
杨媛来了,她恐怕自己等不到那个答案了。
杨媛一遍遍地催促着,林佳桐依依不舍地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要走。
终于,在她已经半只脚迈出门的一刻,等到了那个答案。
只一个字:“好。”
很简单的回复,心里的小兽就跳起了舞。
林佳桐孜孜不倦地读着路言舟的眼睛,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预演了一个完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