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直到散场,这场大雨还是没停,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其他人好歹找了块塑料布遮在头上,或者到附近的树下避雨,郑好站在舞台下方,什么遮挡都没有,汉服长裙被大雨浇了个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从水里捞起来的大号塑料袋。
韩澈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毛衣本就是宽松版的,此刻吸满了水,沉甸甸地挂在肩头,感觉像挂了一圈沙袋。
“真神奇。”他一边拧毛衣下摆的水,一边说,“我感觉有点冷了。”
郑好已经冻得缩起脖子,牙齿咯噔咯噔地打着颤,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也冷,今天忘带伞了,失策……欸?”
她眼睛倏地亮了,惊喜地望着韩澈,用手指戳戳他的胳膊,“你有感觉了?”
“有一点点。”韩澈保守地说。
他抬起一只胳膊,撸起袖子,看着手臂上渐渐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反应还是有些迟钝,在同样的温度下,也许你感受到的寒冷是五级,我只有一级。”
郑好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兴高采烈地说:“那也好啊,说明你在慢慢恢复。”
韩澈笑着揉揉肩。
她这一巴掌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反正,他是真实地感觉到了痛。
“希望如此吧。”
托尼乐队下场后,马上又有新乐队登台。郑好和韩澈绕到舞台后面,在一块天幕下跟乐队几个人碰了个头。
老鹰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亲热地搂着渔夫帽小哥,嘻嘻哈哈地说:“小老弟,你弹得不错,比老苟强多了,干脆来我们乐队吧。”
渔夫帽小哥笑笑没回答,转过脸望向童梦,说:“童梦姐,我之前看过你的演出,关注你挺久了。我们乐队正好缺一个鼓手,你要不要考虑加入?”
“靠!”老鹰气急败坏,“当老子面挖墙脚?”
童梦看了一眼老鹰,不置可否:“这事再说吧。”
渔夫帽小哥跟她交换完联系方式就走了,老鹰扭头看见郑好,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掏出手机说:“美女,咱俩挺有缘的,加个微信吧。”
韩澈脑子里警铃大作。
呵,当他面挖墙脚?
他杵在两人中间,双臂抱怀,目光不善地盯着老鹰。
虽然他跟郑好不是那种关系,但老鹰问都不问直接搭讪,不合适吧?
郑好笑眯眯地看着老鹰,轻启薄唇,吐出四个字:“给、老、子、滚。”
老鹰笑得更猖狂了:“嘿,我就喜欢你这暴脾气。”
郑好冷笑一声,突然低下头,四下寻找着什么。
她走到一顶帐篷旁边,弯腰捡起压在地钉上的石块,在手上掂了掂。
老鹰脸色突变,后退一步,紧张地说:“老妹儿你这是干啥?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郑好猛地半蹲下身,举起石块,摆出一个打狗的姿势,威胁老鹰:“还不快滚!”
老鹰吓得落荒而逃。
“切!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惹我。”
郑好轻蔑一笑,把石块放回远处,回头看见韩澈,她有些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韩澈忙低头敛笑,轻咳两声,故作随意地问:“有人搭讪不是好事吗?说明你有吸引力啊。”
郑好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那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啊。吸引来蝴蝶,说明你是鲜花;吸引来苍蝇,那你是个啥?”
韩澈默了几秒,认真地说:“其实,苍蝇也叮鲜花的。”
郑好:“……哈?”这是重点么?
韩澈安慰她:“好东西大家都喜欢,所以,不要因为你吸引来了苍蝇,就怀疑自己的魅力。”
一番话哄得郑好身心舒畅,但她面上依旧高冷,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乐队几个人都回帐篷里了,郑好看了眼时间,提醒韩澈:“你不是喜欢听那个啥啥乐队的歌嘛,现在去第一舞台还来得及……等会儿啊,我去给你找把伞。”
听她这意思,是让他一个人去?
韩澈问:“那你呢?”
“我去找童梦。演出搞成这样,她现在心情很定很差,我去陪陪她。”
韩澈略一思忖,决定了:“我陪你吧。”
去找童梦,肯定又要跟老鹰碰面。那人心眼小,脸皮厚,万一死缠烂打,她招架不住怎么办?
郑好有些惊讶:“你不去啦?”
韩澈摇摇头,找了个符合他人设的借口:“人太多,不想去挤。”
托尼乐队的帐篷里一片乌烟瘴气,老苟依旧没出现,剩下三人各自蹲在一个角落,都在沉默地抽着烟。
郑好坐到童梦身边,安慰她说:“第一次登台嘛,难免会出意外,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童梦不吭声,只是叹气,脸上满是沮丧
。
郑好思索片刻,换了个安慰的角度:“我在台下看到你爸妈了。你知道吗,你打鼓的时候,他们都感动得哭了。”
童梦苦笑,语气带点自嘲:“是气哭的吧?”
“怎么会?他们边哭边笑来着,表情可骄傲了。”郑好信誓旦旦,还掏出手机,“看,我还拍了照片,就是雨下的太大,拍得有点糊。”
童梦一张张翻看照片,放大父母的每个表情,耷拉的眉眼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郑好放下心来,切入下一个话题:“对了,刚刚那小哥说得挺诚恳的,你要不要去他们乐队试试?”
蹲在对面的老鹰听见这话,爆了句粗口,嚷嚷道:“喂,我还在这儿呢。”
童梦没搭理他,对郑好说:“青蓝乐队我不太了解,听说才成立半年,不是很靠谱……我跟老鹰老苟合作了挺久,他们人都不错,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脾气。”
老鹰低哼一声,脸色缓和了些。
郑好继续劝童梦:“都说乐队的灵魂是主唱,你再看看你们主唱,又卑又亢又没担当,因为人少就罢演,根本不尊重观众,也不尊重队友。你长期跟他混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
“喂!”老鹰冲她摆了摆手,“你看不见我吗?好歹等我走了,再说我坏话吧?“
童梦还在犹豫,郑好冷冷瞟了老鹰一眼,又找到新的论据:“你看他成天烟不离手,一点不爱惜自己的嗓子,这是一个主唱该有的态度?”
“……”老鹰身中数箭,已经无力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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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童梦跳槽这件事,因为当事人的犹豫不决和老鹰的百般阻挠而无疾而终。
走出帐篷,雨渐渐小了,又起了风。湿透的衣服不能保温,郑好冷得直哆嗦,韩澈也冻得脸色发白,嘴唇毫无血色。
郑好借了两件雨衣,带上韩澈先行离开了。
韩澈大约是冻麻了,这次居然肯乖乖坐在后座。他那么大只的身体挤在这么小的座位上,头发湿淋淋地耷在额头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街上空旷无人,小电驴冒着细雨前行,郑好的雨衣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韩澈低着头,额头轻轻抵住郑好的后背,看着积水的地面反射着路灯的光,一团团黄色的光晕将路面映得一片辉煌,仿佛盛夏的黄昏。
回家的路好长,他都快睡着了。
郑好依照韩澈的吩咐,在一个路口将他放下。
看到他眼皮都抬不起来,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困的,她担忧地问:“你还好吧?”
韩澈低嗯一声,只觉得脑袋有千斤重,太阳穴有根筋在突突地跳。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多半是感冒的前兆。
“要不……我再送你一程?”看他这样子,郑好很怀疑他还能不能顺利到家。
韩澈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郑好叮嘱道:“到家了赶紧洗个热水澡。”
“嗯。”
“头发吹干了再睡。”
“嗯。”
还有什么?
郑好犹豫片刻,抬眼看着他,歉疚地说:“我好像……不该带你淋雨。”
韩澈垂眸望着她,眼神有些许疲惫。
“没关系。”他嘴角微扬,眼底浮起浅笑,“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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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澈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梦里晃动着大片大片的金辉,好像雨夜街头的浮光掠影,又似舞台上的璀璨灯光。
他吃力地掀起眼皮,厚重的窗帘缝隙间透出一缕天光。
只是稍微翻了个身,就感觉头晕沉沉的,浑身酸痛无力,鼻子被堵得严严实实,喉咙也痛得厉害。
恍惚中,韩澈想起了郑好的“诅咒”。
不会真被她说中了吧?他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韩澈才艰难地坐起身,背靠着床头,拿起手机——才八点多。
屏幕上还有个微信提示。
点开一看,果然是郑好。她约他早上九点在某个码头碰面,估计是要带他去坐船。
看样子,她不仅身体无恙,精力还很旺盛。
真是铁打的女子。
韩澈无奈地笑了下,拨通她的电话。
“喂……”声音一出来,那头就听出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韩澈嗓音沙哑:“病了,今天应该不能出去玩了。”
“啊?什么病啊?感冒了?”
“应该是。”韩澈干咳了两声,嗓子里那种堵塞感才稍稍缓解。
郑好叹气道:“可惜了,今天放晴了,本来还想带你去江心岛上采野蘑菇呢。昨天不是说要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嘛,我想了想,觉得你肯定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如吃点时鲜家常菜,咱们自己采自己做,好吃又好玩。”
“听上去不错。”韩澈脸上浮起笑容,“把计划留到下次吧。”
郑好惋惜了一番,忽然又问:“哎,你病得严重吗?”
韩澈隐约猜到她的意图,为难地说:“下床都费劲,出门肯定是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好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说出口:“要不要我来看你?”
韩澈愣了下,手机贴在耳边,微微发烫。
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得意的,凶悍的,眉开眼笑的,偷偷抹眼泪的,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的……
每个表情都是那么生动鲜活。
也许是生病的人格外脆弱,内心深处,韩澈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挺想见到她的。
“好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我把定位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