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
夜色渐沉,韩澈倚在阳台上,眺望长江对岸。已过十二点,两岸的璀璨灯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片黑沉沉的夜幕,笼罩着寂静的江面。
手中的酒杯已见底,再看一眼手机,与郑好的聊天还停留在三个小时前——
郑圆脸:明早九点,不见不散。
还附上了一个定位,是一家面馆,位于老市区的麻雀街。
韩澈看到信息时愣了一下。看她这意思,是要请他过早?
他回复:明天什么安排?
那头神秘兮兮的:不该问的别问。
过了会儿又补上一句:保证让你乐不思蜀!
韩澈不禁失笑,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脸。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并不是一个记忆超群的人,从小到大,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面孔,大多数都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
唯独这张脸,第一次在鬼屋见过后便过目不忘,简直像是印在了脑子里,到现在依旧清晰深刻。
明明长了张娃娃脸,却要装得凶神恶煞,龇牙咧嘴,拧眉瞪目,结果用力过猛。
满满的违和感,让人瞬间出戏。
笑出来的那一刻,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了。
笑不难,难的是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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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澈一向睡得晚醒得早,天刚蒙蒙亮就起了,换了身装备便去小区健身房,快到八点时回家、洗澡,简单收拾一番便出门了。
早上的麻雀街两旁全是小摊,人都难进,更不用说车。
韩澈把车停在路边,跟着手机导航,艰难地穿梭在过早和买菜的人潮之中。
九点整,终于抵达目的地——胡老爹热干面店。
门口架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一位精神矍铄的大爷高声吆喝着,抓面烫面捞面的动作一气呵成,旁边的大妈手脚麻利地给碗里加调料。两人配合默契,不到半分钟便搞定一碗。
韩澈向店里望去,小小的店面不过二十多平,里面零星摆放着几张桌椅,此刻已被食客们挤占得满满当当。
飞快地扫视一圈,没看见郑好的身影。
韩澈拨通她的电话:“我到了,你人呢?”
郑好嗓音很亮:“好嘞!”
电话刚挂,就听见“哗啦”一声,楼上的窗户向两侧推开,郑好的脑袋伸了出来,伴随着一道喜气洋洋的招呼声:“韩老板早上好哇!”
韩澈后头两步,仰头望去,突然间明白了他为什么这张脸过目不忘。
因为生动。
她的表情太有感染力。笑起来眼睛一弯,脸颊上的肉堆到两旁,露出一排白牙。整张脸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像年画里的福娃。
韩澈也忍不住笑了。
郑好冲他挥手,“我马上来!”
紧接着,又有两个女孩在窗台探出头来,中间还夹着一只……狗头?
看它呲个大牙吐着舌头嬉皮笑脸的样子,想必就是传闻中的郑大钱同志,久仰久仰。
郑好如一阵风般飞速下楼,不到十秒就出现在韩澈面前,笑嘻嘻的道了声早。
“你住这儿?”韩澈指着楼上问。
“对啊,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用了。”韩澈环顾周围,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相隔不过十公里,但这里与他居住的环境相差甚远。他很不习惯这样的市井气息。
“还没过早吧?我请你。”郑好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依旧热情洋溢地向他介绍,“别看这家店小,它可是入围了江城第二届热干面大赛的前十强,不信你试试?”
不等他开口拒绝,她就冲门口的大爷喊道:“胡老爹,来两碗面!加卤蛋和干子!”
“好嘞!”胡老爹麻利地抓起两把碱面,扔进沸腾的热水里。
一旁的大妈笑盈盈地问郑好:“细伢,这是你男朋友啊?长得蛮精神!”
韩澈尴尬地笑笑,刚要开口解释,就被郑好的大嗓门给抢先了:“王大娘,你莫乱点鸳鸯谱撒,这是我大客户——韩老板!给他多放点芝麻酱,莫果小气巴拉的,哎哎哎对头!”
“咦呦,大老板啊,怪不得这么刮气。”大妈递上调好料的面,顺便把韩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神充满了慈爱。
郑好凑到韩澈耳边,小声提醒:“她夸你帅呢。”
“我听得懂。”韩澈神色微窘,“我是江城人,只是家里人都不说方言。”
两人拿到面,韩澈正要往店里走去,被郑好“哎哎”几声拉住了。
“店里多闷啊,位子又少,别进去挤了。”
“那去哪儿吃?”
“端着吃呗。”郑好一手端面,一手拿筷子来回搅拌,然后夹起一大团,呼啦啦全
吸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又不是汤面,两三口就吃完了。”
韩澈看着她嘴巴周围一圈的芝麻酱,一时无语。
“我不习惯。”
“……你个假江城人。”郑好无奈,环视四周,店门口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几只大红塑料凳。
她用脚勾来一只,示意韩澈:“那你坐着吃吧。”
韩澈正要往下坐,突然停住——凳子上有一圈红油,幸好他眼尖,不然今天穿的裤子就报废了。
“你个苕货。”郑好嗤笑,又从旁边踢来一只矮凳,“高凳是当桌子用的,矮凳才是坐的。”
韩澈迟疑着没动,四处张望一圈,才发现周围人全是这样的坐姿,跟幼儿园小朋友排排坐似的。
他只好端着面,缓缓蹲下身,半个屁股落在矮凳上,两条长腿局促地弓着,裤子绷得紧紧的。
郑好则站在店门口,一只脚踏在一只倒扣的水桶上,埋着头,风卷残云地吃完面,然后把纸碗捏成一团,潇洒地投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还吃点什么不?”她一边擦嘴一边问韩澈。
“……够了。”韩澈艰难地咽下裹满芝麻酱的面条,还得小心防止酱汁溅到自己衣服上。
终于吃完,郑好带着他往外走,一路上不停地安利——
“这家店的牛肉面很好吃,下次带你来。”
“那家梅花糕超级抢手,每次都要等半个小时,今天时间紧任务重,就不吃了。”
“要不要买两袋豆浆?这家的豆浆都是现磨的,不是粉冲的。”
“等等,我去买几个糯米包油条。”
韩澈震惊:“不是刚吃完?”
“刚刚是主食,这些都是小吃啊。”郑好振振有词,“吃不完还可以留着当中饭。”
韩澈隐隐感到头疼。
不说话就代表默认,郑好欢欢喜喜地去了,回来时,两手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这条街终于走到尽头,韩澈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拉开车门。
郑好脚步一顿,惊道:“你要开车去?”
“不然呢?”
“坐地铁啊!开车堵到死!”
韩澈语气抗拒:“我不习惯坐地铁。”
他刚上大学就考了驾照,买了车,就连在国外留学那几年,也有辆二手车代步,所以很少使用公共交通工具。
郑好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坐上车,把手机导航打开,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你看看这路线,红得发紫啊!”
韩澈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再次震惊:“你要去樱园?!”
“不然呢?难道要去a大?”
四月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江城赏樱最出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百年老校a大,一个是坐落在东湖中间的樱园。
正值周末,又碰上了久违的晴天,想都不用想,这两个地方肯定人满为患。
韩澈用力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不能换个地方吗?我不喜欢人多。”
“韩老板。”郑好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根据我多年的人生经验,我总结出一个道理——好地方,人都多。”
这年头信息那么发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又不傻,好东西都想要,好地方都想去。
“可是……樱花实在是看腻了。”韩澈一想到那乌泱乌泱的人群就头疼。
“谁说是去看花了?”郑好咧嘴一笑,眼里亮晶晶的,“咱们是去看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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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堵,堵得人心烦气躁,又无可奈何。
韩澈消磨时间的方式是听财经广播,郑好平复烦躁情绪的方式是吃。
在吃完了糯米包油条、面窝、米粑等小吃后,又开始吃卤鸭脖、卤藕、卤鸡脚等零食……
韩澈终于忍无可忍,趁着前方红灯,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郑好。
“我说你能不能——”
刚开了个头就打住了。
人家睡得正香呢,脑袋仰靠在椅背上,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仿佛在梦里继续享用美食。
这人真是……
韩澈瞪着她,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最后,只能默默叹气,伸手把车载音响关掉。
一路龟速前行,油门、刹车、油门、刹车……
韩澈已经彻底麻木了。
旁边这位倒好,酣睡一场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到哪儿了?”
韩澈没吭声,抬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导航。
郑好凑近屏幕,猛地瞪大眼:“才到小李村?”再看看时间,“开了一个多小时?!……哎哟我真服了。”
她斜睨着韩澈,鼻孔重重呼气。
叫你开车?活该!
江城的交通会制裁每一个不爱坐地铁的人。
韩澈也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叫你要来樱园?活该!
江城的景区会教训每一个爱凑热闹的人。
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屁股,郑好双目呆滞,瘫倒在座椅上,长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我再睡一觉吧。”
“别睡了。”韩澈把方向盘向右一打,拐进一条小路,“导航显示前面有个停车场。”
“这就要下车?离樱园还有两公里呢。”
“走路十五分钟,开车半小时,你自己选。”
“……行吧。”
沿着小路往前开了几分钟,终于看到一片荒地。附近村民搭建起简陋的围栏,再派人在出口处驻守,就成了个简易的停车场。
就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现在也停得满满当当的。
小车在里面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找到停车位,韩澈迫不及待地下车,感觉浑身都散架了。
郑好倒好,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此刻是精神抖擞干劲十足,背着满满一包食物和水也丝毫不觉得重,还时不时回头催促,嫌队友拖后腿。
“快点快点,腿那么长当支架用的?跑起来啊!”
韩澈生无可恋地跟在她后头。
着什么急啊?花又不会飞,树又不会跑。
紧赶慢赶终于来到樱园大门外,两人在手机上买好票,刷二维码进园,绕过门口的石碑,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人人人人人花人人人人人。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小孩哭闹,大人喊叫……
郑好(周迅惊喜脸jpg):哇,好多人啊!
韩澈(马景涛掐脖jpg):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终于理解灭霸了,甚至幻想自己是那个大紫薯,只需一个响指,全世界都清静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