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4
穆臣走后王晓又请了穆欣过来做笔录,做完后林君拿着两份笔录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的白板上,画着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他在王蕊和秦辉的照片处分别延伸出两条线,然后在两线交合处贴上朱燕的照片。
他后退两步,靠坐在会议桌上,抬手摩挲着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渣,眼睛如鹰般锐利的盯着白板。
穆欣称她在去年四、五月左右还见过朱燕,据几位认识朱燕的邻居所说,他们也大概有一年多没见过她,大家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注意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在了视线中,只是当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差点忘了附近曾经还住过这号人。
能确定的是,朱燕是在去年四、五月之后消失的,在秦辉越狱之后
而秦辉自伍梁遇害那天晚上在游乐园现身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如同人间蒸发般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正陷入沉思,脑筋突突转动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他转身把桌上的资料一一合上,拢到一边,然后说:“进。”
吴枫歌推开门,姿态悠闲的靠在门框上,身上的白大褂大敞,随意的搭在身上,正经中还透着些不经意的痞。
林君眉毛一挑,“工作中衣衫不整?”
吴枫歌抬腕看了眼手表,走进来,脸上从容的笑像是挑衅:“现在是下班时间。”
林君懒得搭理他。
吴枫歌看向白板,视线聚焦到上面的新面孔,“这就是朱燕?”
“嗯,失踪了。”林君转身将刚刚随意拢在一起的资料整理好。
吴枫歌走去他刚刚的地方靠着,盯着面前像素不高的照片。
照片不是很清晰,像是抓拍,里面的人看上去还算年轻,他盯着看了会儿,总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随后他双手插兜,摇摇头无奈的抱怨:“希望不要再来一具尸体,伍梁的尸体我都还没研究完。”
林君皱眉,怕他乌鸦嘴,拿着手里的资料往他胳膊上一拍,“少胡说八道!”他说完便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时才觉出不对,不禁停下脚步,回头问:“伍梁的案子不是都结了吗,还研究什么?”
吴枫歌看着他,没说话,但林君从他眼里看出有话要说,他立马反手将门关上,走回来一脸严肃的问:“怎么回事?”
“夏烨说在鬼屋的那晚,自己抓伤了伍梁的脖子,但是我又反复检查了伍梁的尸体,脖颈处完好无损。”
林君听后只觉脑袋轰的一声,所有的线索如碎石子在脑袋里摩擦碰撞,震得他脑仁发麻,他弯腰,双手撑在桌沿,难以置信的说:“那么鬼屋里的工作人员就不是伍梁?”
吴枫歌:“要害夏烨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伍梁、秦辉、王蕊还会有谁?
林君眯着眼睛思索,不断的整合关系网,企图能挖出一个被他们遗漏却又能让所有谜题都得到答案的人,又或者说,就是秦辉?
他正想着,突然眸子一紧,缓缓转头看向吴枫歌,吴枫歌见他这眼神,还以为有答案了,没想他略带警告的说:“你又去找夏烨了?”
“嗯。”
林君不悦,“不是和你说了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吗。”
吴枫歌上次就因为这事被他给教训了一顿,这会见他又这幅上纲上线的样子,觉得有必要好好解释一下,“郑涵和郑美乔的案子不会这么巧合,背后肯定有人操纵,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夏烨就是下一个目标,我们何不以她做诱饵,引鱼上钩。”
“如果你的猜测没错,这样会害死她的你知道吗!”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不管我们行不行动,夏烨都会有危险,何不利用这次机会!”
林君情绪一激动惹得吴枫歌也忍不住大声,他吐出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样的争吵只会让效率更糟糕,他放缓声线,却直击要害:“郑美乔的案子你也觉得有疑点不是吗。”
林君喘了两口气没说话,他别过头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的绿化带,他觉得有些刺眼,闭上缓了缓,再睁眼时,脸上早已没有了挣扎,平静无澜的说:“郑美乔的案子已经结案了,下周就会开庭。”
吴枫歌低头摇了摇,忍不住走上前咬牙质问:“所以你也被说服了?只因为受害者是你漠不关心的陌生人?”
林君也火了,“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任何事情都要讲究证据,要遵守司法程序!”
“因为夏烨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漠不关心的陌生人所以你可以理直气壮的用她做诱饵?”林君逼近,揪着他衣领转身压在墙上,愤怒的吼道:“你这身白大褂的意义何在?你那身警服的意义又何在?我看该好好反省的是你吧!”
林君说完便拿着资料摔门而去,脸色难看得外面正准备下班的刘洋虎躯一震,大气都不敢出。
门“砰”的一声被
摔上,震得吴枫歌心里一颤。
他靠着墙下滑,缓缓蹲下来,双手抱着脑袋,五指插入发丝,揪着发根,似乎在以痛觉提醒着自己。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穿白大褂,新褂子还带着工厂流水线上的机械味道,他想起自己研究的第一个生命,小白鼠拿在手里软软的,叫他心生不忍,他想起自己解刨的第一具尸体,在水里泡了很久的妇女,身体浮肿发白,皮肤如同湿了水的纸,一碰就碎,不知是漫天弥漫的尸臭太难闻还是无孔不入的恐惧太惊魂,他没忍住吐得天昏地暗。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克服,当他逐渐麻木,双手不再颤抖,如同研究一件艺术品般摆弄他们的身体,解读他们生前的遭遇,还原事件的真相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位法医。
他的目的,是还他们一个公道。
他欠那具焦黑的尸体一个公道。
可他忘了,除了白大褂,他还有一身蔚蓝的警服,白色为逝者,蓝色为生者。
郑美乔的案子在周四开庭,夏烨跟公司请了假。
上次和穆臣分开以后,她开始细想李莲生和郑林的种种过往,连李莲生对待她和穆臣感情态度的转变都变得让人捉摸不透。
明明是她安排的相亲,却并没有为他们的渐入佳境感到欣喜,反而会不经意流露出隐隐的担忧,穆臣身世揭开后她的执意反对,以及后来的让步,要穆臣多爱她一点,都反常得让人深思。
夏烨最初发现穆臣可能并没有见过郑涵时就有怀疑过李莲生撮合的目的,后来因为他与穆臣逐渐情投意合,便没有在意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如今,穆臣的身世浮出水面,二十年前的杀妻案再一次重回人们视线,郑美乔入狱,伍梁和朱燕相继出事,两人最初的相识更像是这其中有预谋的一环。
这些或许要从李莲生身上找答案,但这几天赶上公司新品上市,各项市场活动相继筹备,她一直抽不开身,李莲生又腰痛频发,时不时的往医院跑,难以见着。
她原本想开庭这天接上郑林一起去法院,顺便可以在路上探探口风,哪知郑林一大早天还未亮就在法院门口守着了。
夏烨提前二十分钟到,一些日子没见,郑林更憔悴了,赵卉也是,瘦了一大圈,两人候在外面还没进去。
“吃早饭了吗?”夏烨问郑林,说着从包里拿了两个三明治给他。
赵卉不屑的瞟一眼,冷嘲热讽:“到底是没什么感情,妹妹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吃东西。”
夏烨体谅她心情不好,没和她计较。
没过多久,法庭大门打开,陆续入场,夏烨一眼就看见了林君他们,身着黑色的警服,一丝不苟的坐在最前面,法庭后方摆了一个三脚架,上面架着相机,师傅正在小幅度的调试。
郑林和赵卉面色凝重的进去。
夏烨轻声跟在后面,在无人的后排落座,刚坐稳没一会儿,身边一个人影坐下,带着熟悉的清冽味道。
夏烨侧头,是穆臣。
“你怎么也来了?”她低头小声问。
穆臣也凑近她,压低声音:“我来看看。”
庭审准时开始,全场肃静。
郑美乔被两位狱警带进来。
赵卉瞬间就控制不住自己,靠在郑林肩上,捂着嘴巴隐忍的啜泣。
刑拘加上戒毒,郑美乔瘦了很多,原本就纤细的身形变得骨瘦嶙峋,眼窝深陷,眼圈青黑,皮肤灰白,身上的橙色马甲异常刺眼。
她往旁听席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被带上被告席。
随后李石墨也被带上来,双手带着手铐,同郑美乔一并坐在法官的对面。
夏烨这才反应过来,李石墨也受了牵连。
书记员开始宣读法庭纪律。
庭审的过程庸常乏味,夏烨却听得异常入神。
整整两个小时,她一瞬不眨、一字不漏的听着,前排赵卉早已哭倒在郑林的肩头。
郑美乔和李石墨仿佛两个雕像,垂着头坐在被告席纹丝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直到法官问她是否有对知道真相后的李石墨进行威逼胁迫时,她才动作迟缓的抬了抬眼,看向张律师,张律师对她使眼神,微微摆头。
全场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家都等待着她的回答。
“有。”
许是太久没说话,又或者是戒毒时发泄太多,她声音沙哑不堪。
张律师闭上眼,无奈的深吸一口气。
最后当庭宣判,郑美乔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李石墨无罪释放。
美乔被带走的时候看向赵卉和郑林,眼圈红红的,最后视线又移到夏烨身上,她瘪着嘴,眼里有不舍和悔恨。
那一刻夏烨心里的那股压抑与愧疚又不可抑制的卷土重来。
赵卉早已倒在郑林怀里泣不成
声。
散场后,张律师过来,郑林激动的抓着他质问:“不是说能争取帮她减轻量刑的吗,怎么还是判了这么多!”
张律师也十分无奈,胳膊被他抓得肉疼,他按下他的手,说“我也没办法,她不按照我们说的来啊”
两人在那争执,夏烨原本不想管,奈何郑林情绪逐渐失控,开始变得蛮不讲理起来。
张律师毕竟是通过朱君笑介绍给夏烨的,后来为了郑美乔的案子也尽心尽力的跑了很多遍,如今案子已经尘埃落定,结果虽然还是让人心痛,但已经是可争取的范围内最好的,如今撕破脸纯属过河拆桥。
她把郑林拉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张律师已经尽力了,为这个案子前前后后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按照郑美乔畏罪潜逃还威胁恐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哪知还没等郑林反应,赵卉就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怒不可遏的尖叫:“你瞎说什么?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都怪你,要不是你多嘴,美乔早就被送出国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学校里读书呢,你还能这么若无其事的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她怒目圆睁,骂骂咧咧的就要上去抓夏烨头发,夏烨愣在原地被她说得心里一刺,都忘了要躲。
还是不远处的穆臣听见动静眼疾手快的冲上来将夏烨拉开,这才没被怒发冲冠的赵卉挠破脸。
李石墨也跟着穆臣小跑过来,跑近了又止住脚步踌躇不前,怯怯的看向赵卉。
赵卉此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像是一头疯了的猛兽逮谁咬谁,她看见李石墨,便立马换了目标扑上去。
郑林被她弄得都顾不上和张律师理论,手忙脚乱的抓着她,求她冷静点,这边一时间闹作一团,没一会儿便来了两位保安,礼貌又强硬的将人请了出去。
“都怪你们,你们凭什么还能心安理得的站在这里凭什么——”
赵卉被带出去,撕心裂肺的尖叫随之渐远,一阵阵的回荡在大厅上空,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张律师抹了把额上的汗,不动声色的舒了口气,虽然被郑林闹得很是不悦,但并没有迁怒于夏烨,和她礼貌的打了个招呼便离开。
就剩一个李石墨杵在穆臣和夏烨中间也浑身不自在,他对穆臣说:“老师,那我也先走了。”
穆臣点点头:“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待人都走后,穆臣回身,看向杵在原地的夏烨,走廊上灯光明亮,照在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显得庄严又辉煌,她站在筒灯下,微低着头,神色恹恹的。
他走去她身前,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刚刚想什么?怎么都不知道躲开?”
夏烨没动,过了会儿吸吸鼻子,然后抬起头吐出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惯常的漠态,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没反应过来。”
她语气轻松,好像无所谓一样。
穆臣却知道她心里在进行着怎样的挣扎,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可她这样在他面前竖起防备的模样,让他心里忍不住难受。
穆臣和她并排往外走,语气也尽量轻松,就像是普通聊天一样,不给她压力。
“郑美乔妈妈受打击太大,她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所有的事情本身都是存在变数的,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必然,但也有迹可循,不是我们区区一个人就能促成的。”
夏烨:“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她什么都知道,却依旧不放过自己,明明看上去一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其实心思细腻敏感得要命。
穆臣不想她一直沉浸在自责中,便转移话题:“最近很忙吗?”
“有点儿,公司有新品上市,需要做很多推广活动。”夏烨摸摸自己脸,抬头问:“状态不太好?”
“瘦了。”
夏烨扯起嘴角自我调侃:“那还挺好,以前想减都减不下来,你呢,放暑假了吧?”
“嗯,学校都放假了,但研究生他们还在继续做课题。”
“对了,你妈妈的朋友找到了吗?”
穆臣摇头,“还没有。”
两人走出大楼,在停车场驻足,夏烨说:“我这几天有些忙一直没见着李莲生,郑林你也看见了,一直在为郑美乔的事情奔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穆臣本意也没想让她去试探什么消息,一切都是他们的自行猜测。
“没事,警方会调查。”
夏烨却不以为意,她抬头目视前方被烈日晒的金闪闪的柏油路,微微眯起眼,坚定地说:“等这周忙完了我就去找她。”
身边接二连三的事件,以及那些难以解释的异样,早已让她无法坐视不管。
李莲生因为腰痛频发,请了好几天假,本来入职没多久就申请提前退休已经引得部门领导很是不满,这会儿频繁请假在领导眼里更是退休前的消极怠工。
领导是一个四
十多岁的女人,面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员工,说话还算客气,只是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对她工作不负责任的谴责。
李莲生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色很差,另几个办公室的同事见了小声问:“怎么样?经理说什么了?”
李莲生摇摇头,不愿多说。
后勤部的同事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凑一块嘴巴就停不下来,本来几人正一边刷新闻一边议论“5·29垃圾箱抛尸案”开庭的实时动态,这会儿见李莲生心情不佳,以为她被领导批评了情绪低落,立马便换了话题,都凑过来好心的劝解。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年纪大了腰又不好,你不是在办提前退休吗,早点退休回去养着挺好,领导说两句嘛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了,主要还是要自己舒服,我们都羡慕不来的。”
“哎,别说,我还要熬十年”
“李姐,之前不是说退休的事情上头一直压着?胡总签字了吗?”
“这就有点过分了,为啥压着?怎么说也是工伤啊。”
“估计就是想使下绊子,上次那谁退休不也是的,不过这次李姐是因为工作受伤了,不会一直不签的,退休估计就今年的事儿了。”
几人嘴上说着关心艳羡的话,心里指不定都绕着七七八八的弯,李莲生也没心思听,更没心思想,她手里握着手机,看着上面漆黑的屏幕心不在焉。
那个视频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后又风微浪稳,而她的那条短信也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没一会儿,手机弹出一个新闻,吓她一跳,是热点新闻,标题醒目:“5·29垃圾箱抛尸案”的判决结果已出,这场导致人心惶惶的闹剧终于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了啊
她正走神,手机突然“叮”的一声,屏幕亮起,她低头,看到一条短信,来自那个陌生号码,只觉心脏骤然缩紧。
“你做了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