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一个是太监,一个是画师,孰轻孰重,无论放在哪个地方,哪个朝代,柳月明都深信不疑,两者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可刚才发生的一切,无论怎么解释,都有些颠倒,让她不由得向沈涤投去求助的眼神。
崔岩被带走了,那几个画学生成了张亮工最有力的证人,他们在画院求学,升级升职都在张亮工覆手之间,所以张亮工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得说什么。
他们从崔岩最有力的助手变成了刺向他的最锋利的匕首。
而她,柳月明,此刻,在这场书房风波里,变成了最关键的那个人。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举动,又给柳善德和沈涤添麻烦了。可柳月明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自从她穿越过来,自她认识沈涤以后,身边的很多事都不受她自己控制。
崔岩就这样被张亮工从她面前带走了,柳月明想,若是在画院,有沈涤和柳善德相助,她还有机会替崔岩申辩。那几个画学生可能也只是一时担惊受怕,她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定也能让他们改变想法。
可是他们偏偏如此迅速地将人带走,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迅速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一开始就筹谋好了,让他们只能乖乖被牵着走进圈套之中。
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迎面扑过来,将她顷刻间拍倒在地。她看向沈涤,仿佛抓住海水中最后一根稻草。
柳月明不知道崔岩将被带往何处,对未知的恐惧,让她的一颗心时刻紧绷着。
沈涤在前面疾行,她紧紧跟在后面。虽然已近正午,可北方的初冬,寒风刺骨,刮在她脸上生疼。
她看不见沈涤的表情,只听见他的脚步声,稳重、快速,在青石板上回荡。
沈涤忧心忡忡,剑眉紧锁。
张亮工虽然没有问讯画师们的权力,但毕竟是出了命案,他掌管着整座画院,有权力将这件事上报。至于他如何上报,则全看他这个人有什么目的。
而他一旦上报了,这件事就从画院扩散到了整个宫城,那些一直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崔岩是一位真正有才学之人,他能入画院,全凭个人本事和官家青眼,与杨思忠、祁王,甚至定北王府,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这样一个至真至纯之人,此刻却被卷入画院,甚至宫城,错综复杂的斗争之中。
沈涤深知,在朝堂之中,越是如崔岩这般毫无根基之人,越容易树敌。更何况崔岩秉性高傲孤僻,不与任何人为伍,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和那些人拿捏的对象。
不过崔岩如何,沈涤倒不是很在乎。
他自幼失去父亲和族人庇护,带着老母亲在京城讨生活,艰苦的生活告诉他,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
崔岩高洁无欲,画院早有人看不惯他的行径。经此一事,让他吸取些经验教训,也算是一种修行,对他日后在画院定有帮助。
世事如棋,错综复杂,谁又能保证,今日这一切,不是崔岩他自己想要的?
所以,沈涤在乎的是柳月明。
他刚收了她为学生,她还没成为画学生。更何况是他授意柳月明去为崔岩作证。当然,他在乎的还有画院清白,世道公平。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柳月明。
想到她方才看着自己的眼神,无助,疑惑,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冬天,妹妹看向他的眼神。
初冬的风好冷,像十年前一样冷。
沈涤束手站在东宫门前,方才守门的小黄门见到他,立刻跑进去通报了。
世事无常,白云苍狗,须臾之间。上一次从这里走出去,他是太子亲请的老师,如今站在这里,却是有事相求。
一来一回,不过半日。
身后静悄悄的,静的若是此时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他都能分辨出掉在哪个方向。柳月明明明站在他身后,却像空无一人,连呼吸都没有。
沈涤回头,见她望着东宫大门上的匾额出神,眼中的惶恐和无助已经散了大半。
“不怕,为师会解决的。”
仿佛成为她的老师那一刻起,沈涤就自动代入这个身份,他带她入了画院,理所应当站在前面,替她遮挡所有风霜雨雪。
柳月明满脑子都是自己又闯祸了,会不会给沈涤和柳家带来麻烦之类的。翠云不在身边,她还没完全搞清楚朝堂的关系。柳善德和沈涤也没来得及跟她说这些,她一直在琢磨,张亮工为什么如此费尽心思,他背后的势力究竟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她倒是忘了担心自己。
看见沈涤回头,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她的脑袋像是突然间明白过来,原来她也是这件事中的一个人。
而且这时候她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人。
她应该替自己担心才是。
柳月明抿嘴微笑,“
谢谢老师。”
她当然不能将心里的想法告诉沈涤,她突然又想笑,她不应该担心的,因为有沈涤在啊,况且他刚刚才说,“不怕,为师会解决的。”
就像她看过的电视剧里那样,男主总是说会护女主周全,柳月明会心一笑,有沈涤在,她就有安全感。
太子身边伺候的小黄门过来奉旨领他们进去,柳月明一看,是孙三平那个小孩子。她还不知道赵炯竟然给这孩子安排了这么好的差事,她还以为按照赵炯的脾气,不会好好待他。
看着孙三平崭新的衣服,柳月明对赵炯的态度,有了很大改观。他虽然经常嘴上不饶人,实则是个善良的人。
柳月明想起明朝的懿文太子。
孙三平显然也瞧见她了,一双小眼睛立刻亮起来,可这毕竟是在东宫,规矩礼仪不能废,他只得行礼,在前面带路,“太子请沈先生往和韵堂说话。”
和韵堂在整个东宫最中间的位置,是太子读书休息之所,里面有座七层宝塔,站在最高层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柳月明不知道这些,她跟在沈涤身后,来到和韵堂门外,赵炯身边伺候的都知在门口迎接他们,谁知道赵炯只让沈涤进去,她只好和孙三平候在门外。
“沈先生去而复返,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赵炯放下手中的书,抬手示意沈涤落座。
“微臣这里有一事,想必太子有兴趣。”沈涤没有落座,他拱手作揖,然后说道。
画院虽不是朝堂,却也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画院中既然有杨思忠的同乡柳善德,肯定也有朝堂某位官员的门生。今日风波看起来是崔岩和张有德之间的矛盾,说不好是朝堂某些官员之间的尔虞我诈。
崔岩是靶子,张有德是替死鬼,张亮工站在明处,躲在暗处的又是谁?
“你说说看。”赵炯来了兴趣。
沈涤便将画院之事细细道来。
赵炯站起来,走到沈涤面前,“若本太子没记错的话,张亮工当年是杨相举荐给官家的。”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不要说沈涤,宫城中恐怕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件事了。“那时候孤还小,有次在坤宁宫听母后说起过。”
杨相举荐的?
如此便说的通了,怪不得要拿崔岩做靶子,这是在告诉天下士人,也是在告诫他沈涤,独木难支。
这么多日,距离他参加祁王府的冬日宴过去了这么多日,沈涤一直在想,杨思忠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原来在这里。
“既然是崔艺学,那沈先生就陪本太子走一趟大理寺吧,官家最近很喜欢他的画。他的妙笔生花,总能让官家眼前一亮。”
大理寺,是张亮工带崔岩去的地方。
沈涤拱手答是。
赵炯走出和韵堂,看见柳月明,他还不知道柳月明和这件风波的关系,只当她是跟着沈涤一起来的。
柳月明见赵炯出来,立刻行礼问安,方才候在外面的时候,孙三平又给她说了很多赵炯的好话,她决定以后只要赵炯不找她的麻烦,她一定以礼相待。
她和孙三平跟在后面,见赵炯出了东宫,拐弯向南,走到路尽头,又折向东,等到终于停下来,柳月明抬头看见匾额上朱漆描红的“大理寺”三个字。
史载,内外诸司刑案,如有冤诉或上奏,由大理寺掌推鞫覆审。
柳月明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张亮工将崔岩送到大理寺了。
她不知道沈涤是如何说服赵炯的,但是他出现在大理寺,说明崔岩有百分之九十,可以安然无恙回到画院。
既如此,她索性将这次来大理寺,当成了又一场资料搜集调查之旅。
她想看看沈涤是如何进出大理寺,如何毫发无损地救出崔岩。也想知道赵炯为什么会出现在大理寺……
这场画院风波,让她阴差阳错搜集到更多有用的资料。这一次,她不仅可以找到沈涤的资料,还多了一个赵炯。
看着大理寺厚重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拉开,柳月明开始好奇,赵炯最后有没有登上皇位,他后来去了哪里,孙三平辅助登基的那位,是不是他?
当她将心中的这些疑问串联起来,柳月明突然发现,在咸宁二十年,无论是沈涤,还是赵炯,甚至微不足道的孙三平,都是这段历史的创造者。
在此之前,她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个世界,孤立地寻找和沈涤有关的资料,时至今日,恍然大悟,她应该让身边的人帮忙,寻找更多的资料。
这所有的资料凑在一起,才是完完整整的咸宁二十年。而沈涤,是这个完整的咸宁二十年里最不可或缺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