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晚膳过后,柳善德留下儿子在书房独自说话。
柳云深正有事情要问父亲,刚到书房坐下,他就没忍住,“父亲,您是为了儿子,才让妹妹入宫的。”
柳善德负手,背对着儿子,“为父无能,只是画院区区一个画师,在朝堂没有什么根基……”说到这里,柳善德又深深叹气,“为父实在是迫不得已为之,最近这几日看见你妹妹惭愧不已。”
柳云深没法再说出一个字,他又能埋怨什么呢,父亲也是迫不得已,而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因为这个儿子不自量力,妄图像沈先生那样读书致仕,其实他根本不是这块料。如果那天他同意了父亲的建议,也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
柳云深悔不当初。
“为父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对你妹妹。你娘说她在宫里受了惊吓,这几日你替为父多去看顾看顾她。”
“父亲放心,儿子知道。”柳云深看着父亲发白的头发,佝偻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
从青州到京城不过五年时间,父亲满头青丝竟成白发,他还记得来京城的路上,父亲坐在前面驾马车,他和母亲妹妹坐在马车里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对京城充满了向往和期待,一路上都很快乐。母亲甚至哼唱起儿时哄他和妹妹睡觉的歌谣。
“深儿啊,你若是铁了心要进仕途,就要更加努力读书,也不枉你妹妹替你入画院的无奈。”
柳家世代作画,总要有一人将这份祖业传承下去。在柳善德之前都是传男不传女,他们夫妻俩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既然儿子不想学,女儿又阴差阳错进了画院,就好好教女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如今你既然选择了自己的路,你妹妹也选择了她的路,我和你娘只盼着你们兄妹二人做喜欢的事,身体健康。”
柳善德说完转身,“你可知道?”
柳云深重重点头,“儿子牢记父亲教诲。”
从今以后,他要更加努力读书,早日高中,不让父亲母亲担心,给妹妹可以依靠的肩膀,再给她寻个好人家。
月上柳梢,柳月明醒了。
睡了满满一觉,身心舒畅。月光透过窗楞洒进来,留下斑驳陆离。周围静悄悄的,她躺在床上,梳理搜集到的资料。
柳月明突然想到一件事。
关于沈涤,她目前只知道他的母亲,那他还有没有其他亲人,这些资料去哪里寻找,能不能找到。要不明天去问问沈母吧,又有两日没去看她了。
这个时候沈涤还在书房作画,眼看着柳月明的生日宴就来了,他必须要在生日宴前完成这幅作品。他已经连续画了一整夜,却怎么也画不好柳月明的眼睛。
沈涤在脑海中不断回忆柳月明的一双眼睛,她望月,她吃红豆糕,她抄书,她不动声色的靠近,她听课时的摇头晃脑,她看向他,她欣赏万松山麓的松柏……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不觉中,她像一个精灵,闯进他的世界,活灵活现地占据了他所有的脑海和心思。
他画不好她那双紫葡萄般的眼睛。这还是他自幼年学画以来第一次难以落笔。
沈涤放下手中毛笔,披着外衣走到院子里。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他想起柳云深说的话,想起柳月明。
她真是个幸福的人啊。她像天上的月亮,照亮他原本黑暗无光的人生。
他本可以不用管,任由贵妃娘娘安排她与官家见面,这样杨相满意,祁王满意,他们柳府也能平步青云,而他也还可以继续做白鹿书院的闲散士人。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涤已经习惯了有个人跟着他问东问西,她有时候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有时候又安静得像空气。
她是那么独特的存在,让沈涤寂静多年的心又重新泛起涟漪。
带她入画院,是在那种情境下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也是他的私心。这样他就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他就能经常看见她。
为什么要带她入画院呢,因为她这几日一直在追问,“老师,您善画吗?我还没看过您的画呢。”
起初沈涤没有当一回事,后来她问的次数多了,他才多想了一些。
青州柳氏靠书画为生,她出身在这样的氛围中,绘画的基因与生俱来,他也经常能从柳月明的言谈中发现她的天赋,可惜柳氏传男不传女,柳善德肯定要将一身本领传给儿子,所以沈涤决定,他的学生他自己教。
从今日起,他们师生,就要一起走进那波诡云谲的朝堂了。
翌日清晨,柳月明起了个大早。
穿衣服的时候翠云说,沈先生那边派人送信,今日是姑娘第一日入画院,沈先生在前厅等您一起出发。
哦。从今天起,我要像爹爹一样,日日入画院去当值了。她自言自语。
这和上班没什么区别,只是上班为了工资,去画院兼职,不知道她这个等级,有没有酬劳。
不过想到昨日
在宫里发生的一切,以后有可能时时刻刻豆会遇到那样的情况,柳月明心里还是有些胆怵的。
沈涤真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要等她一起去画院,嘿嘿,想到这些,昨日的阴郁一扫而空。她让翠云快些收拾,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就颠颠地往前厅去。
画院有专门的服装,因为她没有官职,只是跟在沈涤身后打杂,所以穿的是女官的衣服。这些都是昨天下午他们回府之前宫里派人送来的,没有绫罗绸缎,珠钗耳钉的装扮,让柳月明看起来清爽很多。
一身女官衣服让她精神百倍,和平日里的模样完全是两种状态。
沈涤今日也是着画院艺学官服,他负手站在前厅,看着大门的方向。柳善德方才已经先行一步离开,他假意还有事在此处等了一会。
“老师。”他听见一声清脆,寻着声音的方向回头,清晨太阳还未出现,只有点点光亮映在天边。柳月明一身女官装扮,黄色圆领袍服,软巾长角镤头,黑色靴。踏着欢快的步子走来,清丽优雅庄重中难掩可爱。
沈涤的心,在这一刻,突然被某种情绪击中。他酝酿了一整夜日后要如何同她相处,他心中所有的顾虑和不安,在看见她闪烁着光芒的紫葡萄般的双眼时,烟消云散。
“老师,让您久等了。”经过昨天的事情后,柳月明对沈涤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但她并没有忘记礼节,还是恭恭敬敬行礼。
“走吧。”沈涤不动声色,转头,抬步往前走。
柳月明看着走在前面的沈涤,他脊背挺拔,身上穿的是绯色的圆领袍服。在她的记忆里沈涤非灰即白,这还是他第一次穿这样艳丽明亮的衣服。他本就生的白,在绯色衬托下愈发白皙。
她看着沈涤脖颈处露在外面的那一片肌肤,日光晕染,白中泛红,不知怎地突然涌上一股潮意,将她从上至下,完完全全,淋了个透。
沈涤似乎察觉到异样,稍微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柳月明慌忙收拾好情绪,咧咧嘴示意无事,继续往前走。
柳善德平日去宫里当值都有马车可坐,柳月明以为他们也有,谁知到了大门口空荡荡的,别说马车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看向沈涤。
“御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宫廷画师经常取景之所。今日我带你走一走御街,你仔细看看街上的人物和建筑。”
沈涤没做停留,继续往前走,“从明日起,你便要同女官们一道住在画院,出宫机会变少,审批程序也会比较麻烦。”
这一点柳月明倒是没想到,她以为可以像爹爹一样,朝出晚归,没想到还要住在画院。一个兼职的,怎么也这么复杂。再一想她的身份,沈涤的助手、学生、徒弟、画院打杂的,如此安排也合情合理,只好默认。
“后日便是你的生日宴,我会向张勾当官请求让你过完生日后再入住画院,这两日你就跟随我一起。”沈涤想她一个姑娘家,乍一下离开家,需要时间适应。
“谢谢老师,学生谨记。”柳月明很开心,没想到沈涤还记着她的生日,说实话,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不过之前哥哥说他们会在京城待到她的生日结束后再回书院,今日看来书院是回不去了,恐怕沈涤以后都要待在京城了。
想到这些,又觉得很是愧疚。要不是为了参加她的生日宴,哥哥和沈涤也不用留在京城,更不会遇到昨天那样的事,也就不用入画院了。
可是事情已经无法转圜,柳月明只得安慰自己,从今以后好好兼职,努力做个好学生,不辜负沈涤的一片心意。
不过,她的最终目的也不能忘,还要继续搜集和沈涤有关的资料。
想到这她又想起一件事,昨夜还计划今天去找沈母呢,现在要去画院,看来今天一整天都没法回家。罢了罢了,等有时间的时候再去吧,反正沈母就住在雪园,随时都能去。
收拾好情绪,柳月明开始按照沈涤说的,仔细观看路两边的店铺和游人。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吓一跳。
御街上的商铺真多。刚从巷子里拐出来,迎面就是张家油饼店,清早刚炸好的油饼冒着热气,有几个干活的师傅等着买油饼。
柳月明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一声。
沈涤停下脚步,走过去买了一个油饼递给她,“吃吧。”
在饮食方面,平日里彭氏管理严格,不允许她买街上商铺里的吃食,这还是柳月明第一次吃大宣朝的油饼。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咬了一小口。
真好吃,油而不腻,葱香四溢。
再往前走是张家酒店,看门前彩楼,规模应该很大。不过现在是早上,酒楼关着门歇业。前面还有曹婆婆肉饼,鹿家包子,可惜柳月明已经吃饱了,不然都想尝一尝。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街上的食铺,舔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