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下君子(1)
刑部大牢门口,红衣小将军左顾右盼,神情充满了不耐烦。他急着出来,连件披风都没穿,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似的。
见到有人出来,他急忙迎上去:“周兄,有我哥的消息吗?”
周锵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孟兄节哀,林侍郎一家的案子已经结了一年有余,看守林公子的小牢子早就调到别处去了。你要是想寻找林公子的尸身,早一年还可以,现在可难了。”
林渊一家被捕入狱,受尽了折磨,死的死流的流。
林家大公子自幼体弱,受刑不住,没能撑过去,和其他犯人一起,草席一卷,丢到了城郊南山的乱葬岗。
其余熬过去的,也没能活下来,秋后斩首,最终也是黄土一抔。
孟澜星和林渊一家是邻居,他年幼失怙,又和林家大公子年纪相仿,没少受林家照顾,和那位大公子关系极好。
孟澜星继承了先父的爵位和官职,带着军马去往边疆,回到京城已经物是人非,连林家人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你也不要太难过,林小姐被流放到了英州,到那边打听一下,说不定还活着呢?”周锵拍拍他的肩膀,“我记得林公当年可是极属意你的,林小姐无依无靠,只能指望你了。”
要是林家没有遭遇这样的祸事,说不准此刻孟澜星已经去林家提亲,迎娶林小姐进门了。
真是世事无常,倘若林小姐早早地嫁出来,哪里会被流放到英州?
孟澜星离开刑部,来到人声喧闹的街上,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林燃蜷缩在墙角,定定看了一会儿他的脸:【就是这个人了。】
系统给他加油鼓劲:【上啊!上!】
林燃艰难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把自己包裹严实,换了一个姿势,面向墙壁,藏起了自己的脸:【主动送上去,还怎么占据主动权?】
这是林燃穿越过来的第三天,他的身份是一个乞丐。
系统一开始还很高兴,林燃终于可以做一次自己,把重心放在事业上,从基层开始打拼,留下励志传奇。了解清楚状况之后,它欲哭无泪,这还不如上一个世界!
至少上个世界林燃是皇子,虽然偶尔挨揍,但是有痛觉屏蔽,还衣食无忧。
原主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
他遭逢巨变,精神有些不太正常,记忆断断续续的。
林燃只知道他的双手被人砸断,丢入牢狱中备受酷刑,断气假死后,让人扔到了乱葬岗。醒来之后,他回到城里,混在人群中,亲眼看到家人在闹市中斩首。
从此他就疯了,混在乞丐里,放下尊严,跟着一起讨饭,之后他就冻死在了寒风里。
系统比上个世界更焦虑了:【主动权哪里有命重要?你在发烧!】
【是吗?我觉得挺冷的。】
系统觉得林燃人已经冻傻了。
林燃从路边抓了点雪,塞到嘴里补充水分。他两手并用,拿起棉被里温着的干馒头,掰成碎块塞到嘴里,慢慢咽下。
系统看的想哭,它很理解原主为什么疯掉,换成谁从天之骄子,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都会有巨大的落差。只有林燃跟没事儿人似的,还想着什么主动权。
它没有实体,无法左右林燃的行为,只能旁观。
林燃吃完东西,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保存体力,顺便理了理脑子里杂乱的记忆。
他是在看到那个红衣男人的一瞬间,才回想起往日里相处的一些画面。那个男人比记忆中黑了一点,也成熟很多,他多看了几眼,才确定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林燃一概没有想起来。
林燃能感觉到,那个人跟原主关系很好。
原主一家被捕入狱,肯定有仇敌。林燃此时的身份是个死人,低调地度过一生没问题,想名满天下,必然要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只靠他自己是不行的。
他需要一个帮手,红衣人出现的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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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澜星去了一趟乱坟岗。
官府会有专门的人,抬着尸体丢到这里,草草挖坑掩埋。因为很少有人过来,差役们可能会偷懒,随便把尸体一丢,反正不久之后,就会有乌鸦或者其他野兽过来吃掉腐尸。
这个地方遍地都是白骨,露在外面的布料也大相径庭,除了穷人乞丐穿的黑色、褐色、青色的麻衣,就是灰色的囚服。
林燃素性喜洁,尤其爱穿白衣,每次抚琴前必定焚香净手。孟澜星好动,常常跑得一身汗,被林燃嫌弃后,故意往他跟前凑,二人再一起沐浴更衣。
他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恶心的地方?
可是他找不到林燃了。
孟澜星失魂落魄地返回城里,人声入耳,拉回了他的思绪。
林伯父官至吏部侍郎,负责朝中官员任免等事宜。他为官中庸,向来谨慎,林大哥也是清正君子,府上怎么可能做出大逆之事?
孟澜星深吸一口气。
他早就把林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如今事有蹊跷,他定要查个清楚,不能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去。
打起精神来,孟澜星抬头看了眼天空,乌云密布,好像又要下雪,天昏沉沉的,分辨不出时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尚未来得及吃早饭,此刻才觉得腹中饥饿,便找了个小摊,要了一碗热汤面吃。
摊主给他盛了面,把其余客人吃剩下的汤面给乞丐:“这天可真冷。”
乞丐连连道谢。
摊主指着不远处的墙根,问他:“那边躺着的那个,该不会是死了吧?我看他在这呆好几天了,动都没动一下。”
那个乞丐看了一眼,操着外地口音,用蹩脚的官话说:“我不认得他,大爷我这就过去看看,要是真死了,也好快点埋了。”
孟澜星吃完了面,放下银子。想到自己刚从乱葬岗回来,没能找到林燃,遇到这种事情,也过去搭把手,就当为林燃积阴德了。
他跟着乞丐一起走过去,站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乞丐都是一个样子,许久没打理过身上,头发脏乱油腻,衣服灰扑扑的,皮肤干裂乌黑。现在是冬天,倒是没闻到异味。
那个乞丐上前,推了一把地上躺着的人:“喂,兄弟!”
那个人还有气,发出细微的哼声。他的头发太长,遮住了脸,也不知道有没有清醒。
接着地上那人向前倾身,但是身体过于虚弱,无力地跌了回去,只能伸出手来做乞讨的样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大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孟澜星浑身一颤,呆在了原地。林燃的面容浮现在眼前,用同样的声线喊他的名字。
“澜星。”
“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这是个疯子,就会这一句话。怪不得躺在这里几天不动,肯定是觉得外面冷,也不知道找地方避避风雪。”外地乞丐站起来,回头对孟澜星说。
孟澜星看到疯乞丐的手。
他的指尖冻得乌青,骨头扭曲,像是被人掰断了没有接回去。但是骨节修长,并不粗大。
孟澜星快步上前,蹲下来撩开疯乞丐的头发,看到一张憔悴肮脏,但是熟悉至极的脸。
他心跳的很快,全身沸腾了,在这严冬中热得很。孟澜星紧紧盯着那张脸,半晌后哈哈大笑,笑得莫名其妙,连那个疯乞丐也被吓住,颤抖着不敢说话。
孟澜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停下之后,只剩下泪水。他把人从脏兮兮硬的像石头似的棉被里抱出来,脸上带着眼泪,笑着对他说:“我总算找到你了。”
外地乞丐见这位少爷突然把那个疯子带走了,顾不得太多,连忙把地上的棉被占了,捡起里面那几个脏馒头,赶紧往相反的方向跑。
这里离着孟澜星家不远,他两条腿修长有力,不一会儿就带他回了家。
府上的下人看到少爷带了一个脏得看不出男女的叫花子回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孟澜星没有解释,直接把人带到自己房间,对贴身侍候的谷雨说:“快去备热水,再请陈大夫过来!”
谷雨不明所以,呆呆应了一声,“哦,我这就去。”
【你刚才真的太惨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入戏,我好难受。】系统泪目,【终于相认了呜哇哇哇——】
林燃在外面冻的时候太长,进了温暖的房间也没有感觉到暖意。他只觉得头脑愈发昏沉,先前的不适,全再这一刻爆发。
孟澜星托着他的身体,发现他烫得厉害。连忙在屋里添了两个炭盆,脱掉外面那身冻得硬邦邦的脏衣服,取了烈酒和清水来,给他擦洗额头和身体。
谷雨拿了沐浴用的木桶,把热水一桶一桶地提进来,灌到桶里,孟澜星把人抱进去,很快一片清水就变成了脏污的黑色。
林燃低垂着脑袋,浑身无力。呼吸渐渐软弱。
“哥,你别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澜星啊。”孟澜星用哭腔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
他转头大声问:“谷雨!陈大夫怎么还没来?”
谷雨被赶到外面候着,闻言赶紧回答:“白露去喊的陈大夫,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孟澜星没有办法,握着林燃扭曲的双手,上面有他多年练琴留下的痕迹。孟澜星不会认错这双手,这个人就是他一直寻觅不到的林燃!
“哥,你不能睡,萱儿还在等你,她还活着,她还在等你。”孟澜星看到林燃动了动眼皮,“林伯父是被冤枉的,你身为他的儿子,怎能任由父亲平白蒙冤!”
林燃努力掀开眼皮,目光渐渐聚焦,落在孟澜星的脸上,他动了动嘴巴,用极轻的声音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