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晤旧
洛城因洛水横穿而得名,河上游船络绎如织。
这个本荒旷的边陲军城在年末的最后一天灯火通明。
木思灵与党延并排坐在船头,中间隔着茶水糕点。
船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映得党延脸上若暗若明。
“二王子的人真的全都退了么?”木思灵将手边的糕点拿起,轻轻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问道。
“下午连都来报过,党恒刺杀我的事儿已经传到王宫,父王迫不得已,将他禁足。”党延抬了抬脚,这船小巧,木思灵又非要坐在船头将脚搭在水面上,她倒是正正好好,脚离水面三寸有余。他却要一直蜷着腿,才能不让水面把鞋沾湿。
这几天木思灵放肆很多,虽嘴上还叫着殿下,但一改刚见时的步步试探如履薄冰,变得纵恣任性起来。
木思灵瞪大眼睛,“连都来过?不可能啊,我们几乎一直在一起,那么个大活人我怎么没看到?”
党延从暗袖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木思灵。
木思灵将糕点搁下,赶忙打开,里面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
“这是,夏文?”她在大夏待的这两年,实在没机会学东西,夏文也只认得最常见的一些字。
“是我的人特有的文字。”党延拿起了一只栗子糕,凑到鼻前闻了闻,“连都扔在了我床榻上。”
“不愧是要篡位的人,连文字都创了。”木思灵将那几行字来回端看,“我不也算半个你的人么,我也要学,这样我再有危险,就想法儿传信给你,你就能去救我了。”
党延转头,一手拿着栗子糕,一手撑住甲板,俯身逼近木思灵,眼神迫人,“你怎知我会去救?”
木思灵下意识向后仰身,眸子抖了抖,像只受惊的兔子。这几天融洽相处都快让她忘了,他心思狡诈、步步谋算、勃勃野心,怎是可以嬉笑打闹好好相与的?
党延收回迫人目光,挺了挺身,嘴角扬起笑意,将手里的栗子糕塞进木思灵微张的嘴里。“这些字可不好学,今日是除夕,我可不教你。”
木思灵也挺直了背,侧回身,将嘴里的栗子糕拿回手里,低声怨道,“你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我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你。”
党延苦笑一声,静默无言。
如果有选择,谁不愿当一个简单良善之人,有亲人,有挚友,纵情恣意,光风霁月。他望着漫天飘着的孔明灯,曳动的光火蹒跚着往天际走,像是撒了一地肆意生长的疤。
“看!”木思灵突然摇晃党延的肩膀,“烟花!”
他顺着木思灵的目光望去,纷纷灿烂如星陨。
他回过头去看她,她仰着头,笑得纵情绚烂。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漫天烟火也不及她笑容璀璨耀眼。她明明不比他过得好,她明明和他一样孑然一人,她明明前路不明任人摆布,可她却不吝啬她对一切的热爱,或是人间烟火,或是沙漠孤烟,或是一口好吃的菜,一盏可口的茶,一道甜腻的糕点。
她是挣扎在淤泥里,却挺着细细茎杆长出圣洁花朵的莲。
烟花落满他的世界,哪怕转瞬而逝也好,哪怕今后万箭穿心,冰冻彻骨,他至少被温暖过,被点亮过。
“赵容时,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人?”他突然想知道,能让她藏在心底的人,是何品性。
木思灵转过头,她不知党延为何没头没尾来了这句,“赵容时?”她思虑片刻,“温润如玉,像是冬日的暖阳,像是夏日的清风。”
“你喜欢温润的人?”
“不是,”木思灵摆摆手,随后狡黠一笑,“我喜欢好看的人。”
那我,好看吗?
党延将身边的栗子糕咬了一口,压制着想问出这句话的自己。
从幼时起,只要见过他的人,无一不对他的相貌做出赞叹。哪怕他在众王子中籍籍无名,他也是夏都贵女们奋力抢争要嫁之人。
可这一刻,他突然对自己没了自信。
他忽而有种常年未有过的恐慌。他是怎么了,一个棋子而已,他为何在意至此?他蛰伏多年,可枉要为一颗子,搅乱一局棋。
“走吧!”党延淡淡道。
船已靠岸,他起身,快步上岸,未拉她一把。
木思灵赶忙起身,她不知党延为何刚刚还好好的,又突然冷起一张脸,只得在后面默声跟着。
直到来到拴着追风的拴马柱前。出门时虽未骑马,陆知州却命人备了马匹跟着。
党延指了指追风旁边的马,“上马。”
木思灵讶异,“我们不骑同一匹么?”
“你不是要学骑马吗?”党延厉声道。
“可是现在街上人这么多,骑马会不会太引人注目?”木思灵也不是怕骑,毕竟幼时也学过一段时间,只是她的身份毕竟特殊,也不知一向小心的党延抽什么风。
党延跃身上马,全然没有要管木思灵的意思,纵马向前。
木思灵只好也爬上马背,跟紧党延。
街道上虽人潮拥攘,好歹也为行人马匹留出了主道,木思灵摇摇晃晃,心里将喜怒无常的党延骂了万次。
迎面而来一辆富丽马车,木思灵连忙躲闪。
车内的贵族小姐正百无聊赖坐着,不是说今夜有夏人番舞表演么,怎么绕着主城跑了几圈,也未瞧见?
马车的布幔被风轻轻吹开。
衣着华美的贵女透过缝隙望向窗外,猝然圆目直睁,似是被什么猛地一惊,心脏痉挛一般隐隐抽痛。
木思灵忙着驭马,没看到幔后那双骇怪的眼。
洛城宋府。
宋婉依从马车下来,快速跑向正堂。宋康将军正在和长子宋卓初议事,看着独女慌慌张张的样子,笑容宠溺。
“瞧瞧这个样子,一点儿不像个闺秀。”宋康佯作责怪。
“爹,”宋婉依语气颤抖,“我看到穆如清了!”
宋卓初持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茶水从杯口溢出。
“穆钊的女儿,穆如清?”宋康向前踱了两步,见惯了沙场生死的他却蹙紧眉头,脚步微微踉跄。
“是她,她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宋婉依都快哭出来,“她竟然真还活着,传言圣人用死囚替了她,难道是真的?”
“卓初,”宋康看向长子,“爹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寻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在哪?”
宋卓初定了定神,“父亲,我是真的不知,我和三殿下将颂国翻了个遍,都未有她丝毫音讯,后来殿下说许是圣上诓他的,如清可能早就和穆家人一起伏罪了。”
“小姐,”宋婉依的贴身婢女柳儿匆忙跑来,“打听清楚了,和路上碰到那位小姐随行的,是大夏的七王子殿下。”
宋婉依示意柳儿退下。
宋康一张脸变得乌紫,握着的拳暴起青筋。“看来,赵容时和大夏,已经结盟了。”
“爹爹是说,七王子在替容时哥哥养着穆如清?”宋婉依语气怨恼,转头看向宋卓初,“我就道容时哥哥骗了你,找不到穆如清他怎么会罢休?说不定,这些年他每次离京,都趁机私会穆如清。几年前你争不过,现在你也争不过!”
“够了!”宋康厉声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于儿女私情!这个七王子,仅用数日,便从不见经传到声名大振,前几日探子刚报,因为他,夏王处置了最爱的二王子,说不定,他是夏王手中的暗棋。大夏和赵容时,可能已经结盟了。”
宋卓初困惑,“父亲为何如此在意三殿下,难道,父亲真的是太子的人?”
宋康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刻意松弛,缓步走到宋卓初面前,“咱们宋家是军侯,只事军事,不涉党争,为父只是想到你穆伯伯,有些情急罢了。”随后,拍了拍宋卓初的肩膀,“好了,如清还活着,总归是件好事,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退下吧!”
宋卓初和宋婉依走在长长回廊上。
宋婉依缓缓言道,“我的傻哥哥,你早该忘了她,穆伯伯一句戏言,你当真至今。就算穆伯伯在时,曾许过你俩的婚事,那圣上赐婚时,穆伯伯可有说过穆如清已有婚约?宋家是臣,赵家是君,你拿什么争?再说,那可是容时哥哥,颂国的三皇子,未来可能是颂国的圣上,你摊开让穆如清选,她也不会选你啊!”
“我从未妄想,”宋卓初打断宋婉依,“我从未,”他一字一顿,“她活着我便高兴!我知道她欢喜三殿下,如果他们已相逢相许,我唯有祝福。”
彼时,外面热闹喧杂,宋府却似是灌满了刺人寒风。
回到知州府衙。
党延不吭一声,关上了房门。
木思灵将晚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实在不知是何时惹到了他。
船上一应茶点他都未动,却偏偏吃了几口栗子糕,许是他喜欢。
罢了,既然恼了,哄哄就是了,幼时哥哥喜欢吃栗子,她倒是学过栗子糕的做法,明天便做给他吃。
是夜,木思灵睡得香甜。
党延刚进屋内,连都便将暗信投掷在地面上。随后,窗外暗影如雷电般飞速彻去。
党延将字条打开。
“宋府已觉,杀心四起。”
党延将字条凑近烛火,火苗在纸张上跳动几下,便徒剩一片灰烬。
一切都是对的,按部就班,救下她,撒谣言,做人质,入颂国,进洛城,住府衙,过除夕,泄身份。
可一切,又好像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