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惊变
大夏兴庆,五王子党州与谋士裴哲相对而坐。
“想来党延也不会糊涂至此,今日父王果然在朝堂上训斥了二哥,”党州略显臃肿的脸上堆满笑意,他那个傻二哥,仗着舅父是镇国将军,肆无忌惮惯了,这次终于煞了煞他的锐气。
“殿下也莫得意,如今二殿下母舅大权在握,恐怕王上除了那句训斥,也再没别的惩戒了。”裴哲将手中杯盏放下,淡淡说道。
党州敛去笑意,“确实如先生所说,没禁足、没下放,是不是旨意还未下?”
裴哲轻声叹息,“恐怕,这件事也就这么不痛不痒结束了。”
党州恭敬道,“那我们该怎样应对?”
裴哲不多言,“静而观之。”
与五王子党州府里的静默不同,二王子党恒府里格外热闹。
“那党延不过是一颂国贱人所出,父王这些年来都把他放任宫外不管不问,这时候又替他说上话了?”党恒怒气冲天,吓得婢女仆从跪了一地。“传巴玉来!”
片刻,一个身形魁壮的男子便单跪在地上。
党恒屏退闲杂,继而道,“党延车队刚走两日,我要你悄声追上,把他拦下,活捉过来见我。”
巴玉面露难色,“七殿下一行高手众多,如果一网打尽,或火烧,或弹药,还好下手些,活捉,怕是不容易。”
党恒一张脸烧的黑青,“屠弑王子?我疯了不成?我这七弟,默默无闻多年,那一副随遇而安的嘴脸多半是装出来的。不过他毫无根基,这次去颂国,恐怕也只是想躲开我与老五的纷争。以前是我忽略了他,现在看来,要赶在老五前面,把他收入麾下”说着,党恒从内怀掏出一只做工精美的小药瓶来,“捉他来,吃了我的药,还愁他不为我所用么?”
党延的车队徐徐前行。木思灵掀着布幔向外望,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
连绵的山脉被冰雪覆盖,河流在山谷错落处蜿蜒成冰,无垠的高山草甸像是穿着白色素衣,空中飞过的斑头雁带着远处河谷湿地的一阵草香。
这里是漠北、颂国、大夏三国交界的地方,木思灵的父祖就是在这样的天地里打下了一片赤业。
天色渐晚。党延命令在此安营扎寨。
这里是大夏边境,离颂国的洛城,只有一二百里了。
百年前,穆家就是在洛城之战后声名鹊起的。
洛城一战,颂国重创夏军,夺回一直被大夏侵占的洛城,由此得以授军爵、立侯府。木思灵的祖父和父亲都守过洛城,在父亲的家信里,也总是提及洛城的壮阔之美。如今她真的到了,父母亲人,却都不在了。
木思灵盘坐在地上软绒绒的羊毛垫上,想着想着,眼角涌出泪来。
刚拭了泪,便见党延掀开了营帐帘子。
他本欲睡了,却看着木思灵的帐子还亮着光,才想起这里离洛城愈来愈近。洛城之战,他曾在书中读过,对于大夏,那是轻易不能触碰的沉疴,但对于木思灵而言,这里,是她亲族几辈驻守之地,在这,恐是会勾起她的伤心来。
果然,他一进来,便看到了木思灵哭红的眼。
他学木思灵一样盘坐在垫子上,与她相对。然后将手里的小手炉递给木思灵,“天寒地冻,委屈姑娘了。”
“劳殿下挂心。”木思灵笑了笑,接过手炉。
予以回报,木思灵将念儿刚刚煮好的羊奶盛了一碗递给党延,“小心烫。”
党延接过,细抿一口,热气冲着他,暖着刚刚在帐外被风雪吹过的脸。
“暖和点儿没?”党延问,是少有的温和语气。
木思灵点点头,刚想道谢,手腕却被党延捉住。他起身,用力将木思灵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把木思灵裹住。
“既然不冷了,就随我去个地方。”党延靠近木思灵,在她耳边低语道,哈气熏热了她的耳朵。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她就这样被他拉出了营帐外,他的手掌宽阔手指细长,钳制着她嫩白又纤细的手腕。她的语气里全是惶恐不安,不知将要被他带往何处。
走了许久,党延将木思灵拉到临时搭置的马厩旁,淡淡道,“挑一匹。”
“挑马?”木思灵讶然,继而又有点羞愧难当,“可我,不会骑马。”说完,木思灵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将门之女,竟然连骑马都不会,都怪自己怕痛,摔过一两次,就再也没学过。
似是在党延的意料之中,他也没多言,而是选了毛色最滑亮的那只。
“它叫追风。”党延说着,跃身上马,随后向着木思灵伸出手来。
木思灵不知党延用意,却鬼使神差般的拉住了他的手,被他用力一提,提到了马背上。
他就这样环着木思灵,勒着缰绳,向着远方驰去。
这旷野黑天之下,骏马飞驰,猎猎长风吹散了木思灵松松捆着的头发,发丝就顺着寒风,一下下抽打在党延的脸上。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啊!”木思灵不解又气闷,想转过头去看他,额头却正好碰上他的下巴,被他稍稍突起的胡渣刺痛了脸。
党延似有些恼,双臂将木思灵环得更紧了。
两个人就这样跑了许久,党延才勒住缰绳。
“抬头。”党延是不由分说、不容反抗的语气。
木思灵被颠出了脑仁,头痛欲裂,却在抬起头的那刻,被一整个夜空的星光璀璨到挪不开眼。
“好美。”她不自禁地感叹。
“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守着他们熟悉的地方,遥遥望着他们思念的人。”党延在耳后轻语道。
木思灵霍然回头,再次撞上党延的下巴,可这次,两人都没有躲闪。木思灵目光盈盈,“你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穆家一门忠勇,该驰骋于战场漫卷沙云之间,不该深陷于朝廷篡夺谋权的沼泽。我想,你死去的家人们,可能更愿呆在鏖战过的洛城,而非让他们寒心的中京。”
木思灵看着和自己近在咫尺之间的党延,太近了反而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到浑身血流一霎间全都涌到心田。
颂人皆道穆家乱臣贼子、欺君罔上,全然忘了这百年来,是谁在刀光剑影中浴血奋战守护着颂人的片刻安宁。反倒是党延一个夏人,还记得。
“谢谢你,谢谢你党延。”木思灵从未这样感激过一个人,他救了她,他懂她,也懂穆家。
党延没有说话,翻身跃下,然后撑起手臂,接木思灵下马。
星空下,旷野上,两人并肩立于天地间,默默与万物生灵共享这片圣洁天地。
回去路上,缓缓骑行。
木思灵抬着头,任凭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再凌乱些。这两年来,哪怕是梦中,她也从未觉得自己离父母、哥哥这么近过。
快到营地的时候,党延突然勒马,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木思灵猛地一惊。木思灵这才听见,不远处营地传来了微弱的刀剑锵锵之声。
党延飞身下马,然后将木思灵从马上不由分说的抱了下来,径直推进地上二尺高的枯草丛中,厉声道,“别出声,等我回来找你。”说罢便跃身上马,疾驰冲向营地。
木思灵蜷缩着身体躲在草丛中,环着臂闭着眼,感受着党延残留在她后背上的温度渐渐消散,直到寒风刺骨袭入磕撞着她的骨头。是谁,胆敢袭击大夏王子的车队?图财,还是害命?她的命刚刚有了转折,她不甘心再被打回原处,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党延不要有事,一定要活着带她回到中京。
不过片刻,不远处的刀剑啸声便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
木思灵不敢动,乖乖等着党延来寻。
她听到有马蹄声和脚步声愈来愈近,然后停在了她的正前方,她抬头,迎上的却不是她等的那张脸。
木思灵被擒到了几里外的营帐里,营帐正中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押着木思灵的两个大汉将她硬生生的按跪在地上。
坐上的党恒甚是客气,“我与姑娘真是有缘,才别几日又见上了。”
原来是他,大夏的二王子。只是他为何要劫党延的车队?这一刻木思灵可真恨自己,全然没把大夏朝堂的个中情况探摸清楚,乃至现在揣度二王子的用意都无从揣度。
不过,既然二王子还愿意和自己这样心平气和的对话,想是党延并未被他擒获。只要党延还活着,不管党延会不会救她,她都多一分活着的希望。
那坐上的人接着说,“我看姑娘清纯可人,谁道是个会扯谎的,骗我相信老七强抢民女,害我被父王怒斥,你说,我该怎么惩治你好?”
木思灵挣脱了钳制,恭敬行礼,“民女并未欺瞒,确实是被七殿下强抢而来,今日民女本想趁乱逃跑,没想到被您捉来了。”
“这么说来,你对老七没什么情谊,反倒是老七对你情深似海?”党恒打量着跪着的女子,确实是一副本分模样,“即是如此,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木思灵叩头,“民女自当肝脑涂地。”
党恒似有所思,片刻后道,“想必现在老七已收到了你被我囚禁的消息,就看今晚,他来不来救你了。”说着便拿出了那个小药瓶,“这里面有锥心蚀骨的毒药,每月必须服一粒解药才能救命,我要你下毒。”
木思灵强装镇定,从党恒手中接过,“民女定不辱命,只求事成之后,放民女归家。”
接着,木思灵被关进了隔壁营帐,侍从将营帐四面围起,水泄不通。
营帐内,木思灵手中紧紧攥着药瓶,惴惴不安。她只能凭自己仅知的一点讯息,细细分析着。这毒药,并不能立刻使人毙命,而是要每月吞服解药,看来二王子并不是想要党延性命,而是想以毒药操控他。
可如果党延真的来救她,这么多眼睛看着,她除了下毒,别无选择。她真的要毒害党延吗?
如果是一天前,她或许还会为了保命舍弃党延,但昨夜他给了她那么美好又温暖的星空,她断是不能忘恩负义至此。
“不过,”木思灵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又怎么会有下毒的机会?他是不会冒着性命危险来救我的。”
几里外的营帐内,连都正跪在地上等着责罚。“属下有罪,不知何时混入了奸细,给咱们的人灌了迷药,除了值守的十来个兄弟,全都睡了过去。”
党延想着昨日情境,仍心有余悸。他和十几个死士对抗对方百余人马,如不是连都他们怕喝酒误事并未食入过多迷药,又恰好在危难时刻醒来,恐怕此时自己已成了他那好二哥的掌中之物。
可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惩治连都,他所犹豫的,是木思灵这个人,到底要不要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