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
洞口有新土，一来佐证了这里有人进出，二来，说明里面在挖土。
这座山覆盖了大半个岛，山体不小，挖洞做什么？
魏瑰猜测，要么是土里有矿，要么是建造陵墓。
但建造陵墓也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那多半是私自采矿。
人多容易暴露，张曙光只带着三个人进了山洞。
小蝴蝶停在他腰侧的刀鞘上，从手臂与身体的缝隙看向前方黑洞洞的通道，通道里有灯，晦暗的火光跳动，人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落在墙上。
四六再次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得了魏瑰一句戏谑的问：“你怕黑么？”
“没有！”鬼狐狸差点弹起来反驳，“我可是鬼，怕什么黑！”
话是这么说，四六的脑中却回忆起地府刑司，那才是真正的阴暗角落，世间至恶充斥其间。
囚徒们没有休息放风的时间，但刑司狱卒有换班的时间，这是他们可以争取到喘息之机。一些鬼把这戏称作“闲时”，抓紧一切可乘之机，你来我往的试探。
不语石下，鬼类们憋死了不能说话，自学成才，用怨气交流，像藤妖的触手似的传递讯息。不过这法子有一个弊端——鬼类相融，若是被揪住那一段怨气，让人家割去吞了，那就精彩了。
有些鬼就喜欢把鬼惹急了，看他暴躁不得翻身，引来狱卒多挨几顿教训。
无论谁，吵得多厉害，终究会在无情的铁鞭之下销声匿迹。
因为某些原因，它坐牢的待遇还不错，但正因为这份不错，惦记它的鬼也很多。
四六再次说服自己，它可不是怕了，只是觉得身后人的怀抱特别好躺。
魏瑰笑叹一声，搓了把它的毛脑袋：“又没人笑话你。”
山洞曲折，张曙光一路走来还没遇到岔道，这意味着只有一条退路，不过别人也无法埋伏。他的呼吸更加放轻了，仿佛能听到同行之人的心跳声。
走了大约三百步，他们终于看到一个岔路口，四人兵分两路。
张曙光这一行再走了五百步，前方传来金石之响，小蝴蝶看到地上升起了一个太阳。
那是来自朝下山洞的光。
张曙光停了脚步，蝴蝶越过他飞到洞口，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洞室，不计其数的青壮年藏身在这里。
前方统领一声令下，底下人结队互相打斗搏击，拳拳到肉、激烈碰撞，都下的死手，另一面洞壁上还有几个洞口，有工人在挥舞铁镐，把土块石头装车运送出来。
魏瑰恍然道：“原来还有以修建陵墓之名行练兵之实这种做法。”
练的还是不是一般士兵，而是死士。
张曙光和他的手下也多多少少显出了一些不安，他们也没想到，只是路过发现了一座岛，就碰上了这么大的事。
这个阵仗，练私兵，只能是为了——造反。
他们悄声退出去，至岔路口，那边两人也已经回来了，他们压着激动的声音说道：“将军，是银矿！”
原来如此，连私兵的军费都有着落。
张曙光手都抖了，事关重大，一旦查实，发现银矿、揭露谋反的功劳可不小，他正打算出去，便听到背后的问候声，毒蛇一般：“几位到这里做客，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紧随而来“噗呲”一声，一个士兵喉部被贯穿。
“锵！——”张曙光的刀刃抵上了一柄剑，“走！”
“走不了！”
毒蛇露出獠牙，猩红的蛇信子舔舐唇吻，他身后是精心训练的一个山洞的兵力。
张曙光这边只有一群不久前刚和海盗打完一仗的疲累将士。
战局一目了然。
看到这里，魏瑰想起张曙光面对那几个暗卫时的愣怔。
谋反被发现必定会杀人灭口，这不奇怪，正好见到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设计取而代之也不奇怪。
那个时候，张曙光在发什么呆？
不是疑惑对方动手的原因，那就是在猜测对方的身份，会特意把他关在那里痛苦到死，怕是有大仇。
可惜蝴蝶没有见过那个假张曙光的样子，他曾派人回来找寻钗子，倒不是很执着，找了一遍没找到就再也没回来，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望海县的百姓在岛上立了一块坟碑，纪念战死的望海军将士，似乎没有人想着这岛还能有什么用，也许是那个假的说了什么。
张曙光会趁夜短暂出来一趟，在坟碑前伫立良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再回到石屋。
石屋是供哨兵休息的地方，由于张曙光总是飘在他们身上，用怨气侵染他们的身体，或冷不丁出现，吓得他们魂飞天外，时间一久，哨兵也不敢住这鬼屋，这里便废弃了。
第三年，岛上的私兵被调出去，只留下了一小部分。
去的人没有回来，王朝没有更迭，应当是
谋反失败，可望海军还在，那人还能以张曙光的身份苟活。
望海县的渔民偶尔会因为风暴来到这座岛，在石屋暂时休息，在坟碑前祭拜。张曙光只是看着他们，听他们谈天说地，说望海县的治安一直很好，说张将军越来越威严，都不再笑了，说张夫人怀孕、流产……
又一年，张曙光的神志丧失，变成真正的厉鬼，无差别攻击岛上的人。
蝴蝶躲在石屋，看着死者从越来越多，到越来越少，这座岛怨气弥漫，鬼魂飘荡，外人不敢再去。
八年来，小蝴蝶时不时吸收一些怨气，以延续它的寿命，它差不多是半个鬼了。
它想飞到大陆上，把张曙光的消息传递给他的家人。
它知道那个人想家。见到家人，他应该就能解脱了吧？
可是它飞不过去，岛和陆地相距太远了，中间没有可以停靠的地方，渔民的船不再来，它不能借力过去。
蝴蝶飞不过海峡，但人可以。
某个暴风雨天，海浪冲上来一些船只残骸和一个姑娘。蝴蝶给她折了一片大叶子挡雨。
姑娘醒来后很害怕，但见到无害的小蝴蝶，忍不住和她诉苦。
她叫翩翩。
她说，她娘带着她嫁给了大户人家的家仆，她也得做奴婢的，本以为长大了可以赎身出府，结果被府里的纨绔少爷看上了。继父不是个老实人，他的意思是要她给另一位嫡少爷做妾，因为他是那少爷手下的人，娘也同意，因为这样可以有钱给弟弟读书。
她说，她不愿意做妾，她不喜欢任何一位少爷，也不喜欢过那些姨娘小妾们穿金戴银的日子，她知道那些在后院争抢的女人最后会像花朵一样枯萎。
她说，她听到娘和爹晚上讲悄悄话，知道了自己不是娘的孩子。她要去找亲身爹娘，是望海军的统领和夫人，听说他们夫妻恩爱，乐善好施，是很好的家人，一定会比自己的家人好，不会把她嫁到不好的人家去。
许久没见生人的张曙光闻到了人气，一把掐住了翩翩的脖子，他已经忘了望海军，忘了自己是谁，赤红的眼里映不出人影，翩翩的脸半红半白，濒临窒息。
蝴蝶拦不住张曙光，情急之下附身到翩翩的身体里。
它在这些年里学会了吸收怨气和使用怨气，可以算是鬼道入门。它把张曙光的怨气吸过来，汹涌的怨气充斥着凡人女子的身躯，那些暴戾的、横冲直撞的力量从血肉里滋生痛意。
她们疼得大叫。
太疼了！被脚踩进沙子里没有这么疼，被海浪拍打挤压没有这么疼，撞到石头和树枝也没有这么疼。
她们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前所未有，没有什么可与之相提并论。
两个魂魄的力量让她们比一般鬼能接纳的怨气更多，她们一起击退了张曙光。
张曙光这些年杀掉的人都化作了厉鬼盘踞在这座岛上，他们见他力量削弱，一拥而上地作乱。
翩翩拼命往海边逃，一步不敢回头。
他们在晨光中同归于尽。
张曙光最后关头有没有恢复神志，谁也不知道。
他向前伸着的手，似在指着翩翩姑娘，似在对着相隔着汪洋的大陆，那个终究没有回去的家，还有无法兑现约定的人。
保住小命的她们发现事情不对，蝴蝶和翩翩不能分离开，否则翩翩的身体和魂魄承受不了全部的怨气反噬。
蝴蝶自愿把自己的魂魄和神海作为供养，融入翩翩的身体，条件是在它消失之前，以一个人的身份，去人间做一个女孩。
“我想，做人。”
人多好，可以说话，可以拥抱，伤心了大哭，高兴了大笑。
蝴蝶挖出了埋藏了八年的银钗，好好戴在头上，想去送给大恩人的家人。
她们驾着从破船上拆下来的船板，用大树枝代替船桨操控着方向，划过海峡，漂流到望海县的陆地上，被那只名叫旋风的黑狗发现，被好心的韩村长带进了县城里，扑进亲生母亲的怀中。
“她都没来得及，认识她父亲，见一面，说句话，抱一下也好……”尤若欣僵硬地启唇，这些何尝不是她自己的愿望。
她越说越多，声音却越说越小。
怎么说得完呢？素未谋面的父女，相逢之时只有那么惨烈的相处，不能像寻常父亲和女儿一样，他们欠了这么多年的爱意和歉疚，再也没有办法补偿给那个孩子。
魏瑰和四六把那些事告诉尤若欣时，已经在翩翩的记忆里确认过，她没说谎，至于她听到的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说。
尤若欣红了眼，但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抱着床柱子，忍着不发声，把哀嚎压在嗓子里，难看地扯着嘴，好像这样痛苦和怨恨就会排解出去。
八年，从见到假张曙光的那一刻起，尤若欣一直在担惊受怕，她抱着那么一丝希望，希望张曙光还活着，希
望他回来戳穿那个人的真面目，把她从这个漂亮精致的鸟笼中救出去。
她等着他，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始终没有回来，挣扎反抗的念头越来越微弱，她等得越来越无望。
她有时会想，该认命了，就当他是真的吧，反正他对她也很好。
可要是还能，再见张曙光一面，她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尤若欣把啜泣按回帕子里，她不能哭出声，会被人发现，不能流泪，会被人看见。她在这个府里一点也不安全，所谓的自由也是假象。
她的女儿还需要她保护。
对……对！
女儿要养，仇要报，那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尤若欣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这坚强的程度让四六为之侧目。
魏瑰欣赏地看着她。
尤若欣哑声道：“魏姑娘，我想请你帮我把这里的消息传给上京尤氏，还有刑部尚书，他是我的舅舅。
“你愿意吗？”
魏瑰道：“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