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雨
四六进门的时候没注意,从谁的脚边溜过去了,魏瑰推门用的力道虽不大,也不算温柔,那人被他们两个吓了一跳,直接没站好,屁股着地,瞪着魏瑰。
魏瑰认出她是少年的另一个丫环。
前方传来四六尖锐的嘶鸣,魏瑰不管地上的人,直奔声源处。
那里有三个和尚、一个光华璀璨的三环阵法,魏瑰可以确定,这是行家功夫,不是花架子,因为麒麟已经露出了角,半跪在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你来啦!”
魏瑰:“……”她安抚地看了谷澍一眼。
见到四六和魏瑰,最外圈的人朝他们甩了绳索,魏瑰一手织梦丝替四六挡下,一手出僧棍勾住了绳索,使劲一拽,把那和尚的一只手拉出来,让他不能结莲花印。
三环阵法的布阵人必须结莲花印。
“女施主……女师父,为何助纣为虐?”外圈和尚着实比鬼船上的假和尚认真仔细,认出了她的僧棍、灵光和身份。
魏瑰道:“它不是恶妖,我也未行恶事。”
谷澍道:“就是就是。”
和尚:“……”
“几位师父,她是这妖怪的朋友,不要相信她的话。”角落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冒出来,身材健硕的护卫头领竟然把自己藏得像影子,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威胁。
姜巡抽出腰间长刀,对准了魏瑰的方向。
四六挡在她面前:“我警告你,本狐可不会看在你是凡人的份上对你客气,再往前一步我就咬你了!”
它有多虚张声势只有魏瑰知道,几个和尚明显对它的这番话脸色不虞。
魏瑰放出织梦丝,缠上了外圈和尚,钻入他的七窍,让他短暂做个悟佛法的梦,顺势把他拉了出来。
三环阵破掉一层。
见她如此,和尚们更加警惕,魏瑰问:“几位要以何等罪名诛杀这只妖?”
里圈年长些的和尚道:“出家人不杀生,我等并非是要诛杀,它冒充人类迷惑百姓,尚未造成大害,待将它收服,赶回山林便可。”
这是说“让妖怪留在人间必有大害”的意思。
四六不服:“你确定这边这个也是这个意思?”它示意地朝姜巡努了努嘴。
他看着就是个不死不休的架势。
谷澍难过极了,连发三问:“姜巡,我哪里得罪你了?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巡冷冷一笑:“你囚禁了小姐的灵魂,还敢问为什么,我要放小姐自由,觉不容许你这妖孽困住她!”
这是哪里来的大雾?魏瑰、谷澍、四六都有不同程度的迷茫。
四六一脸八卦:我错过了什么?魏瑰啥都不告诉我,她说过新把柄,莫不是这神兽害了人家姑娘,不可能吧。
谷澍绞尽脑汁:我哪里露出了破绽,谷大娘发现了没有?千万别!
魏瑰大惑不解:你在说什么东西?我亲眼看着谷小姐魂魄下了地府,运气好已经排上轮回的队伍了。
面对他们的沉默,姜巡只当是哑口无言。
他面无表情:“我和小姐从小相识,小姐婉约娴静,你却放肆泼辣,小姐连知了都怕,你敢徒手抓老鼠,小姐从不会武功,你能飞檐走壁……”
这番话说得谷澍脸红,太失败了,它这个神兽装人都装不好。
不过她也从魏瑰给的记忆里挖出来一个名字:“阿黑?”
听到这个陌生却熟悉的名字,姜巡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阿黑只是卖炭翁的儿子,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就是镇上最有钱的钱府小姐。那时候她还姓钱,还是富家小姐,他帮父亲背炭篓叫卖,小姐坐着轿子经过,从帘子后面露出半张珠玉似的脸。见他破烂的草鞋露出了脚趾,赏了他银钱。他很有骨气地不肯要。
“那把你的炭卖给我吧。”女孩的声音比雪花还软,像云朵一样,阿黑一下就听得愣住了。
他最后收下了和炭一样价钱的铜板,没有多要。
只是之后每次都在那条路上叫卖,希望能多遇见她几次。
在上香的时候碰见是意外之喜,胆怯的女孩被衣服上的小知了吓得不敢动,他大胆地上前帮助了她,他鼓起勇气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怪不得你长得这么黑。”小姐打趣他。
“这是炭!”
阿黑记在了心里,之后见她都十分注意仪容。
少年友谊逐渐在他心里变质,他不知道小姐是如何想的,只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家里没钱,是不配的。
后来小姐搬出了镇上,去了府城,他的妄想也越来越远。他下定决心习武,说不定能去钱府做个护卫。
找到小姐时,他满心欢喜,却发觉眼前的小姐像变了个人。
“发觉你破绽百出,我试探了你几次,结果你什么都记得,我差点就打消了疑
心,但你太不像小姐了,我还是悄悄观察你,直到你去年清明突然去了山上,我才知道,原来小姐已经……”
谷澍开始回想,去年清明……啊,她去给谷小姐烧纸钱了。本来不知道人间会给去世的人烧纸钱,还是谷母提醒她才知道。姜巡估计是看她在那个地方烧纸钱,去挖坟了吧。
“你为什么觉得我囚禁了谷小姐的灵魂?”
“若非如此,你怎么知道的那些往事!”
魏瑰:原来还有我的锅。
“你顶着小姐的脸干了这么多败坏她名声的事,我必除之而后快。”
满腔快意和恨意让他还算英俊的脸生生败坏了美感。
他提刀冲进阵法,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朝谷澍的脑袋劈过去。
“嗡——”刀身发出脆弱的闷响,断成数截,落在地上。
金麒麟的角在妖兽里面防御力几乎是顶尖的,连带着那块麒麟头骨也是。是以魏瑰连脚都没有挪动一步,在她看来,这个凡人的威胁远不及三个和尚。
没等她放下心,姜巡捡起刀尖不知贴了什么符咒,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掌心,冲谷澍的心口刺去,这人还留了一手!
那符咒鲜红诡异,魏瑰飞出长棍,砸在他的手腕,姜巡感到手腕上的力道如有千钧重,“咔”一声,手腕折了。
刀尖脱手,姜巡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像是承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我真没用。”
谷澍听到他低声喃喃,本想安慰一下他,恍然记起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只能闭嘴。
“咚咚!”敲门声传来,“阿澍——”
这是谷母的声音,谷澍和姜巡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他们显然是没想过这偏僻的一角院落发生的事会被发现,无论是女儿的妖怪模样,还是姜巡刺杀的行径都可能吓到这位母亲。
“别开!”
只有四六不顾身后的呼喊,撞开那小丫环,把谷母放了进来。这个时辰出现,可见她也不是一无所知,反正魏瑰也没拦它。
谷母在谷澍的照顾下,日子显然过得挺舒适,老得不是那么明显,但也确实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阿澍,你们这是?”谷母只是惊讶了一瞬,便摆了摆手让和尚他们停下。
姜巡不解:“夫人?这是妖怪。”
谷母点头道:“我早知道的。”
“这位夫人,您什么时候知道的?”和尚看起来还不信她没被迷惑。
谷母道:“第一次见到,就知道了。”
谷澍:??!
“那是我亲生女儿,怎么会认不出呢?”谷母笑着流泪,探手摸了一下麒麟那张属于谷小姐的脸。
“大娘……”谷澍不太好意思。毕竟是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份,还一下也没骗过,那岂不是每天看她装模作样,丢人、丢兽。
“我为什么给你改名字叫阿澍,”谷母回忆道。
“因为你是一场及时雨。”
她和钱大通都是小门小户的商人家,本是门当户对。夫妻二十多年,没吃过大苦头,钱大通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集合两家之力,顺风顺水。生意越做越大,地位水涨船高,良心却越来越少。欺男霸女之事的传闻也到过她耳朵里,只是她也没想到,自己和女儿也会变成受害者。
“只因为小满长得漂亮,不像我也不像他,就听风是雨,把我们赶出家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她满含着怨怼,“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娶别的女人进门,出身比我高,配得上他现在的身份,原来他早就不满意我了……”
“我生了病没钱看,小满回去求他,他在钱府大门口那样骂小满,说她是个死乞白赖的野种,在家便心思恶毒、苛待庶妹,那女人竟然劝小满以色侍人去筹钱,我恨不能杀了他们。”
谷母知道这些的时候,谷小姐已经一命归西。借钱失败、遭受诬陷羞辱,谷小姐心灰意冷,还遇上了贼人,这际遇不能更差了。
魏瑰知道的时候都说不出话来,麒麟更是义愤填膺。
“没有你,我一定随着小满去了。你救了我,孝顺我,让我活到现在,让我能耗过那个恶心的人,听到他死的消息。我没病死那会就在想,我不能先死,我要看着他死了再闭眼。”谷母的眼里含着恨意和痛意,热泪滚滚而下,“可你这么乖,我有些舍不得。”
“我本来不知道你是妖怪的,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仙人,直到你在中秋喝醉了,变成了妖怪,”谷母感叹道,“七年来,我一直怕你露了原型,也一直怕你帮小满报了仇就走了,我想你陪我这老婆子久一点。可你是妖怪,人间腌臜事这么多,你不喜欢这里。”
所以在得知钱大通的死讯时,她才有那么不自然的表现。
魏瑰暗道,人妖殊途,便是这个道理。一旦有了感情,无法割舍,无法别离,而两者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注定无法长久。
谷母看向和尚:“阿澍救了我,便做我女儿又何妨?她没害人,她只是学着做人、赚钱,和钱府对抗,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夫人,人妖殊途,它本不该越界。”
谷澍便讲述了与谷小姐相遇的情形。
和尚在魏瑰的佐证下勉强信了,他们看向姜巡:“姜施主?”
姜巡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