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
夏煜桉认床,所以醒得早。
草原早晚凉,刚打开门就被迎面冷风劝退,穿上江浔野的冲锋衣才出去。
离蒙古包不远处有个小山丘,敖包就用石头堆在那里,晨光中的彩旗,在风中飘曳,青空下格外显目。
伊吉就站在那儿,顺时针绕包三圈,最后为敖包添加石块,双手合十虔诚祈福。
夏煜桉远远看着,江浔野收拾好东西出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走到她身旁。
他平静道:“敖包以前是草原人用石头堆成的道路和境界的标志,现在成祭神祈祷家人幸福平安的了。伊吉是在给出门找羊的老头子求个平安。”
她循声看去,江浔野还是一身黑,手里拿着车钥匙,看他这副架势,愣了愣:“你是要去镇上吗?”
江浔野“嗯”了声,只见夏煜桉歪过脑袋朝他身后看,她疑惑皱眉:“不带着阿茹娜吗?”
他也疑惑:“她家在这,我回家带她走做什么?”
夏煜桉愣了会儿。
哦,原来不是他女儿。
江浔野只是看着她,像是猜出她的心思,然后低笑了声。
夏煜桉装死没听见,换了个话题:“怎么不带奶奶搬去镇上住?那里生活会比这里轻松些,也不用你镇上草原来回跑。”
江浔野的妈妈当年嫁给了京城人,过上了好日子,后来回家第一时间就是在镇上买套房子,供他回草原时住。现在还在草原上居住的牧民似乎已经不多了,来的路上,夏煜桉没有见到很多蒙古包,大概都搬去镇上了。
“总有人想留住自己的民族传统,即使辛苦,也不愿离开这边草原。”江浔野沉静道,“生于斯长于斯,尝遍人间百味,最后也只想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
他停了停,又道:“你可能看不出来。”
“什么?”
“这里,着过火。”江浔野说,“就在去年这个时候,阿茹娜的妈妈死在火里。她的爸爸早些年在外省打工,遇车祸死了。那是伊吉的孩子,是她的骨肉血亲,可天灾人祸,日子还得继续。”
阿茹娜身影单薄幼小,却聪明坚强远超同龄孩子,她勤劳飒爽,会帮忙捡木柴,砍柴,还会烧水做饭,她有理想,想要学英语走出草原。
伊吉和蔼,朴实好客,虽是家里丢了羊损失重大,却笑着坦然阐述。
江浔野说,活着,不容易,但还得活着,总得有人守着这儿。
草原,没有东北黑土那般富饶的资源,却有郁郁葱葱的生长,也有枯萎焦黄的旱象,草原上最多的不是牛羊和草,而是不惧死亡的力量。
一岁一枯荣——是它的规律。
野火烧不尽——是它的生命力。
牧民生在草原,随草原而生。绿草枯荣,人生无常,逝去的已经逝去,留下来的依旧要努力坚毅地留下,让精神与文化生生长流。
夏煜桉从不信仰神佛,但现在完全理解伊吉一家人灵魂上的寄托,似乎只有宗教可以将她们与死去的亡灵连接起来。在阴阳之间,敖包指引着已故家人回到家乡,带领着远在他乡的亲人迷途归返,再次团聚。
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草原时,江浔野的妈妈,他的家人热情款待自己的模样。
她意识到吸引自己来草原的,不是别的,正是草原人的豪爽热情,是草原人血液里与广袤天地融为一体的宽厚仁慈,是在恶劣生活条件与悲惨现实打击下,仍然能生活下去。
是他们顽强得,像种子一样的生命。
只有踩上这块土地,才能真切理解草原牧民天性豪爽、热情奔放的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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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煜桉觉得,一直穿江浔野的外套不太好,打算跟着一起去镇上买几件。
收拾完出来时,伊吉还说要送羊给她,夏煜桉哪儿好意思,说自己过几天还来,才把羊给留下。江浔野的那辆吉普就停在路上,往车那边走,看见阿茹娜在车旁跟他打打闹闹。
“哈丹!我也要去镇上!”阿茹娜缠着江浔野不让他走。
“阿茹娜,要喊哥哥。”
“为什么?哈丹好听,就要哈丹!”
想到刚才某人的蠢样,江浔野轻轻笑了声:“不喊哥哥,有人以为我是你爹呢。”
阿茹娜不信:“怎么可能,哥哥年轻,不会认错的。”
夏煜桉感觉被内涵了,默默把行李放到车上,关上后备箱,刚转身就被拉住。
“姐姐,我也想去,想要吃零食。”阿茹娜说。
夏煜桉看向江浔野寻求帮助,可他已经进车里头了,她也不能替他决定,只能悄悄在阿茹娜耳边道:“姐姐买了吃的再给你送过来好不好?顺便把你的书也带来。”
阿茹娜这才肯撒手。
车里头,江浔野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风从一侧袭去,吹开了外套,她将那侧头发撩至耳后,低声与阿茹娜说着话。
他见过媒体镜头下穿着华贵礼服与家人一同出席宴会的夏煜桉,她白皙毫无瑕疵的平直肩颈露出,也将细腰勾勒出,明艳与清冷在她身上统一,自信尊贵,带着傲意。
她就该是那样的,而不是现在这般凌乱的。
夏煜桉上车时,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外套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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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浔野的车里很整洁,没有烟味,没有吵闹,开得也稳。
夏煜桉心情不错,拿手机对着车窗外一顿狂拍,边拍边说:“江浔野,昨天晚上跟你说的事儿,考虑好了没?”
见他不说话,她收起手机,看向他,接着劝:“我是想,我们俩认识,熟人合作总好过跟外人合作,即使现在我家遇到了小小的坎坷,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呀,如果把你的手作带去京城,机会一定会更多的。”
“而且,我收购你的合作社,并不是想高人一等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有能力让手作社更好。”
车内封闭温热,两人离得很近。
良久,他才说:“别胡闹了行吗。”
“我没胡闹!”
夏煜桉扭过头,嘴硬道,“不同意就不同意,有空带我去看一下手作社总行了吧。你不同意,我还不一定要呢。”
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江浔野带夏煜桉简单吃了个早饭。
呼和浩特的镇上比草原热闹多了,还有大型商场。夏煜桉吃完饭满血复活,进去逛了一个多小时,大袋小袋地拎在手上,主要是给伊吉和阿茹娜买了些衣服,当然,给自己也买了两件暖和的。
除了衣服,夏煜桉没忘记和阿茹娜的悄悄话,超市里买了几大袋零食。兜兜转转,最后又去书店买了些教辅和课外书。
毕竟她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京城,等到回去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学习不能耽搁,赶紧给阿茹娜买了。
江浔野帮她大袋小袋拎着,切实体会到了她零花钱的数量。
夏煜桉回头问他:“江浔野,你什么时候再去伊吉那儿?把我顺上,把东西给送过去。”
“过一阵子,最近合作社有些事忙不开。”江浔野说。
夏煜桉皱眉:“过一阵子?那我怎么办,万一又碰上黑车怎么办?你不会让我走过去吧?”
“这几天你就住我家。”
“哦。”
夏煜桉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忙的,马上合作社就是她的了,他最好还是先讨好将来的老板吧。
青城房价不比京城,夏煜桉上次来青城就是借宿在他家的,江浔野家镇上买的房子面积挺大,上次去的时候他的家人都在。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江浔野:“那阿姨在家嘛?还有没有别人呀,我得再买些衣服水果带去,不然不礼貌。”
“不用了,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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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浔野的家里确实没有别人,大概他的家人定居京城了吧。夏煜桉想。
夏煜桉换上江浔野给她找的拖鞋,被沙发上堆着的手作品吸引。看起来都是用羊毛毡做出来的,基本是一些小玩偶,而且还跟现在很火的娃一样,用其它材料做了各种带有草原民族元素的娃衣,可以用来给玩偶换上。
她试着想象江浔野一个人琢磨这些小玩意儿时候的样子,应该会挺可爱的吧。
夏煜桉从玩偶里找到一只小狼崽,狼崽脸上还有腮红,萌萌的,她从小就爱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一眼就看中这个,于是问:“江浔野,可以送我一个嘛?我想挂在包上。”
“有喜欢的直接拿就好。”江浔野说。
大概是手作玩偶的原因吧,夏煜桉觉得,好像七年没见,江浔野其实与自己的距离也没有那么远,于是同一屋檐下的相处,不再尴尬。
毕竟是在别人家借宿,夏煜桉不能什么都不干。晚上吃完饭后,她收拾完垃圾后主动出门去丢。
回来的时候,她去卫生间打算洗个手,结果一进去就撞见江浔野在里头,脱掉了外套,只有里面的黑色背心,他的肩背很宽,从脖颈蜿蜓到肩线的线条削瘦漂亮。
夏煜桉连忙捂住眼睛往后退:“喂喂喂,你这人洗澡不关门的吗!不知道现在家里还有个人吗!”
里头不说话,好像也没放水的动静,她这才小心翼翼往里面探了探头,透过洗漱台上的镜子,她看清了他腹侧的一道伤口,已经缝了几针。
夏煜桉愣了愣:“你这伤怎么回事?”
他低头处理伤口,平静又淡漠:“没事,包一下就行。”
江浔野好像总把她当傻子,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她,她总是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从前这样,现在他还是这样。
正因如此,夏煜桉有些来火了,进去拉过他,直视他:“我在问你,怎么回事,回答我。”
江浔野看着她,他和她的距离因她的动作无限拉近,她面容极致
的美更是一览无余。
“摔的,从马上。”他缓缓坦白。
是前几天去蒙古包帮伊吉放羊时,马受到远处汽车鸣笛的惊吓,把他从马背上甩下,他尽量让自己远离地面,最后还是被马拖了几秒,是阿茹娜看见及时安抚马匹,才算拣回一条命。
不过脸上和身上还是有些擦伤,严重的地方还缝了几针。
夏煜桉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把头低下。明明牧民都会骑马放羊,省时省力,难怪昨天碰见他的时候,他却是走着来的。她当时也注意到他脸上的擦伤,她明明能猜到的。
“你自己要绑到什么时候。”夏煜桉把他手里的纱布拿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背心往上卷了卷。
除了擦伤和缝了针的伤口,还有些烧伤,但已经痊愈了,皮肉和周围几乎没差别了,只泛出浅浅的白,应该是很久前留下的了。
“……你怎么到处都是伤?”
“都这样,习惯了。”
遥远草原依旧保留天地不仁众生平等的自然法则,那里的人们更能默默地敬畏承受天气般无常的世事。
江浔野低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越是这样,夏煜桉就越是心疼,胡思乱想得就越多,伤口包着包着,情绪就涌了上来。
她声音发着颤,骂他:“江浔野,你怎么也不说啊……下午我还让你拎那么多东西,你是不是驴脑子。”
他低笑,开玩笑似的,安慰她:“我没事儿,再说,你难得来一趟,总不能让客人拎吧。”
“你能不能别老惯着我……”
夏煜桉不问他烧伤是怎么来的,只闷声道:“还有,江浔野,你昨天让我离火远点,是怕我烫着对吗?是因为你被火烫过,你知道疼。”
如果放在以前,夏煜桉可能会想让他跟自己回京城,不要再过漂浮不定充满风险的日子,她可以把他草原的那些家人都带到京城,她有能力,家里只是暂时陷入危机,但还是有很多积蓄的。
比起那些,现在,她更想陪着他留在他的家乡。
以前他不说,她就不问,他跑了,她也只想着等他回来找她。但现在不会了。
“江浔野,这回我来了,就不会再轻易离开了,你别想着躲我,有什么事你也别一个人扛着,我陪你一起。”
夏煜桉偷偷用手擦了擦眼泪,她的声音闷闷的,江浔野只是低眸看着她,眸中闪烁晦暗不明的光。
良久,他才道,
“夏煜桉,我没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