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圣
马车从别院离开后一路疾奔至明德门前,禁守卫验令之后放行,策马往北走至朱雀大街。
又由朱雀门进入皇城,一路由禁军护送至延英殿前。
汉白玉御路上头,一名穿着紫色圆领袍衫宦服的太监正眉眼带笑,腰身自然地弯着,见李煦上前,忙迎上,躬身恭敬行礼:“老奴见过世子。”
“免礼。劳方公公久等。”
“世子这话,折煞老奴了。圣人本想至紫宸殿面见世子,但为国事操劳,今儿精神不佳,老奴这才烦请世子您挪步延英殿来。”
方公公将人带到殿前,便退下了。
延英殿靠近中书门下的政事堂,圣人整宿皆未就寝,想来与其他重臣这几日怕是日夜烦心于此。
李煦心中这般想着,面上不显,跨步进入殿门。殿中烛火通明,静谧无声,珠帘垂幕,依旧可见金碧雕龙的龙案前身着龙袍的身影。
“臣李煦,参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永晋帝李适浓眉之下一双墨黑瞳仁扫过案前,瞧清楚来人,轻叹了声,将奏章扔回龙案上。
李适即位时二十有五,如今过了二十余年,仍是身姿挺拔,英眉剑目,眼神更显锐利。
“是熙敬来了。免礼,赐座吧。”永晋帝眼下青黑,神态疲乏,仿佛一夜苍老了不少。
“圣人为国为民操劳至今,乃臣民之福,只是还需保重龙体才好。”
“行了。这里也无外人,你也无需多礼。那些蠢人皆被朕叫回府去了,朕啊,也就这片刻清净了。”
永晋帝想起白天争论不休的群臣,只觉头疼欲裂。
“可是因着,崔相一事?”李煦端坐至殿中一把檀木椅上,一旁的侍女轻步端来茶杯。
此话一出,殿中空气凝滞了一瞬。
李煦眸中微顿,迎着珠帘内投射而来的眼神,垂眸伸手捻着天青色的茶盖。
神态淡然,一举一动间恍如清风至。
“你这云安的马,够快。”永晋帝收回目光,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沉声道。
哪里是在说他的马快,是在说他的消息快吧?
“前日臣父受袭了府中,抓到了其中一个刺客。手下威逼之下,才透露出是受前朝谋臣指使。臣也听闻,朝中彻查崔相之案。便上奏禀明了圣人。”
“依你之见,这两桩事并非巧合?”永晋帝轻摁着眉心,随口而问。
“臣不敢妄做揣测。”李煦回道。
“那你说,所谓的前朝刺客,为何袭赵州之臣,而非汴州或通州?成国公已年迈身残,何需再伤他,意在何为?”
“臣想来,或许是因赵州卫兵出自云安金吾卫禁军中,此番若以此传讯给云安,便是最快的。”
“噢?何讯?”
“前朝太子,至今仍存活于世。且,先祖曾赐予前太子二十万精锐。”
“什么?”永晋帝猛然睁眼,起身撩袍,掀开帘快步走至殿中,珠帘随着晃动而发出叮铃声响。
当年先祖皇后诞下太子,但因体弱险些夭折,送往涪陵山修养。京中仅留两位小皇子,一位成年前因病逝世,一位天资平庸,且在先祖病逝前便也传出太子仍重病卧床,这才传位给了如今的永晋帝。
两位先祖龙子在世一日,永晋帝的皇位便有撼动之危。
多年来,永晋帝派出亲卫常年守在涪陵山,表面护卫,实则监视。身为前朝重臣的崔少琮,即便效力于当朝,只怕在永晋帝眼里,崔氏便是前太子能逆鳞而上之翅。
现在告诉他,不止崔氏,还有二十万精兵的存在。
先祖征伐边国,浴血奋战才将大晋国土守住,这样历经沙场留下下的二十万兵可再敌西北边疆数年。
若这样的精锐入城胁君……
“这二十万精锐,身在何处?”永晋帝面如冰霜,额前青筋突起,目光如炬地看向李煦。
“臣无能,暂未查出。”李煦俯身作揖,语气有些迟疑。却又见他继而言道:“此事重大,关乎前朝军政之事,臣愚见,恐还需崔相,或许能知一二。”
崔少琮?
对,他是唯一跟先祖皇室有关联的人。
永晋帝思量着:
沈隋上奏崔少琮与前朝谋臣尚有书信往来,信中言及朝政,字迹私章皆不假。他多年的担忧恐成真,惊怒之下彻查此案。
朝中纷争此事,有人谈及书信并未涉权谋逆尚不构作勾结谋反,也有人论其对帝王不忠不义,有祸乱朝纲之疑,谋逆当治以重罪。
可皆言之凿凿,但无其与前太子的私联有力证据。
这二十万精锐,若能逼问崔相兵之所在,那便也坐实了崔相与前太子勾连。
两大心头之患,便可一消。可要如何让崔少琮开口说出精锐下落?
“此事朕已知。熙敬你也一路策马疾驰,回去歇着吧
。”
“是。臣告退。”
从皇城出来后,马车返回至朱雀大街,天边已初露鱼白。马车前随青撑着困倦的眼皮,抑制不住地哈欠不断。
“随青,你也累了,回府歇着吧。我还有事,暂不回府。”李煦掀开帘子,半弯着腰眼见着就要接过随青手里的鞭子。
“啊,您这。世子,随青不困的,真的,您瞧。”随青猛地睁开眼,力证自己的精气神,随后又撇撇嘴说道,“您放我一人回府,我能被国公夫人吊起来夜训。”
李煦轻笑,摇了摇头。
李煦的母亲,长亭郡主,即国公夫人李怜常年待在云安国公府中休养,与国公爷父子分离两地。偶有来云安,国公夫人都会唤来随行的侍从细细问话。
别院中,侍女引着崔疏禾去往客房。
一路来至一道圆弧拱门,其中一处别致的阁楼隐在其中,入口处铺着颗粒的鹅卵石,在烛火下像黑暗中的玉石。
推开门后,清雅带着书卷气的前厅,一桌一凳一屏风,往后还有整洁干净的内室。
侍女将人领进门,伸手比划着,崔疏禾这才发觉眼前的侍女竟是位哑女。
她看着年龄较小,脸颊圆圆,面上带着微笑,指着床榻,还比了个安睡的姿势。怕崔疏禾看不懂,眉间微急,五指如跳舞般快速地划着。
“有劳姑娘。我明白了。”崔疏禾伸手握住她比划的手指。
那侍女嘴巴微张,有些羞赧地低头笑了,回头带着寻云去了隔间。
寻云起先还不走,说要和崔疏禾一间,要守着她。崔疏禾戳了戳她血迹斑驳的肩头,寻云疼得龇牙咧嘴。
侍女在烛火下才看清两人的伤,无声“呀”了一下,手指绕了两圈,又轻捂着寻云的伤口。
“她的意思是,你快过去,她给你包扎。”崔疏禾替那侍女说了出来。侍女眼眸一亮,像是吃惊为何她能明白手语。
寻云委屈着脸,“那娘子,我就在隔间,您有事唤我。”
崔疏禾点点头。
两人走后,房间只剩崔疏禾一人。她扶着桌边,坐在椅子上,心里并未因着这静夜而安心。
隔了一会,门口轻轻地响起敲门声。崔疏禾瞧见那名侍女端来了新的衣衫,以及洁白的纱布和几瓶药。
“您身上的伤也由我替您包扎吧?”侍女边蹲下身边比划,手里卷着纱布,攥着药,随后用手掌指了指她的裙摆。
崔疏禾几乎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腿。侍女微愣,以为是自己哪里冒犯了。
“我自己来就好。我不习惯别人近身。”崔疏禾只得这样开口,待侍女出去后,她才进了内室坐至榻上。
她撩起层层罗衫,最外头那件赤红骑装已被一路磨损得细碎。崔疏禾掀开里裙,看向自己小腿的时候,神情微暗。
葱白细致的小腿,布上了五六处见骨的血洞,崔疏禾触摸着蜿蜒如山脉的伤口,上头凝结着血块。
肤色泛青,伤口长久未愈。若她猜得没错,这个伤口,是不会愈合的了,这是她生前的伤。
窗楹前,放至梳妆桌前的铜镜,映出她垂至腰间的乌发、白皙无血色的脸颊。不知为何,在这清冷的夜,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那双似人间皓月般清润的眼眸和温热有力,全然不似她冰凉的,那弯手臂。
铜镜中的她缓缓升起一个自嘲地笑。真糟糕,九个月,但愿她来得及赶在这副身体出现异常之前,将崔家之事一一查清。
她很快换好了送来的新罗裙,是雪青色的立领襦裙。
只她没空仔细欣赏这样柔美别致的新衣裳了,利落地将长发盘成简单的髻。听着隔间的动静,确认寻云躺下后,拎起裙边一角,动作熟练地踩着窗台跃了出去。
天边厚重的云消散了些许,东边已初露晨光。时候不早了,她动作得快点。
大理寺外年老粗壮的树下,崔疏禾望着有两人高的墙面,上下打量。是高了点,不过,也不是不能爬……
什寤蹲在墙角,捂着腰间肥硕的包裹,脸上满意的笑掩盖不住。司祖怎么没同他讲,这大理寺内外,这么多散落的魂啊。
早知道还有这么个好地方,他早该来了。
就是大多是冤魂,得去冥河畔多渡几回。
就在他捧着沉沉的拾魂囊起身时,忽然动作一顿,“什么声音?”怎么附近还有铃声……
不对,这铃声,不同寻常。
“是只难搞的……”鬼字还没出口,什寤嘴角抽动,见有道熟悉的身影,正在……爬墙……
“大小姐……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是个阿飘……能自由出入……不用爬墙的吗?”什寤略带嫌弃,说出去得丢了他们鬼界的脸。
崔疏禾好不容易废了不少力气爬到墙头上,转头见什寤叉着腰,从下往上神情惊愕。
“什寤?
你来干嘛?九个月时间还没到呢……”
“当然是司祖怕你闯祸,让我一起来盯着你。”什寤眼珠子转一圈,略心虚地把腰间包裹挪到后面。
恩,拾魂是顺带的。
“哦。你刚才说什么?我不用爬?你不早说,那我直接进就……嘭……”崔疏禾话还没说完,人影就消失在那头。
恩,摔进去的。
“啊……那个,可能你魂力还没恢复……那个,我有事,我先走了哈。“什寤拔腿就跑,身影“咻“地一下消失了。
崔疏禾从另一头的草丛中直起身,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什……寤……,你……”
“世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那边的草堆?”
崔疏禾心中一惊,瞳孔猛缩,脖子机械般地转向不远处的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