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那日,帝都大雪不歇,掩埋満院殷红
瀚宇帝都
被千万人诟病、唾骂、不齿的前世家之首,花家。
连日来紧闭的大门上,早已被厚厚一层灰尘覆盖,门庭萧条,满目寂寥。
高耸的树木,歪斜枝杈探出墙外,落叶枯枝被阵阵冷风席卷,无力地凋零在花府门外的地上。
枯叶满地,无人扫。
为这份无人问津的萧索,平添几许衰败颜色。
府外院墙根、大门石阶上、朱红立柱旁、祥兽石墩侧…
歪歪扭扭,吊儿郎当的三五人成群,或喝着小酒,或聊着下三滥,或嘻嘻哈哈地打牌。
一众不知道从谁家府上凑来的府兵,身着各色布衣,潦草地蹲守于花家门外。
他们看起来,与市井二流子一般无两,流里流气的,时不时呸上几口老痰,骂骂咧咧着‘花家真该死,给他们找事儿’等等。
身处帝都内圈,权柄中心的花家所在街道。
素日里便一贯清幽,没有市井商区那般热闹。
鲜少有人来往的街道,进入冬季,更是不常见人走动。
饶是如此,街头巷尾,各府院外,幽静街口。
还是会有一些好事百姓,闲来无事,蹲在角落阴影里,磕着松子仁,想等着看花家今天,是否依旧不敢出门?
世人皆知,花家非平庸贵胄。
一家子从老人到孩童,皆尚武,且实力并不低微。
作为花家领头的本家四位长老,会如此忍气吞声,任由皇室随意构陷,乖顺地被关家中?!
就凭那些半吊子家仆,完全无法阻拦任何一位花家长老。
所以连日来,无论是朝中重臣,还是皇亲国戚,甚至柳家探子的身影,总会徘徊在花家门外。
离着不近,却始终未曾离开。
仿佛,整个帝都的近期‘热度’全在花家身上,每个人都在关注着,紧盯着花家的一举一动。
但凡有细微错漏,指不定又会在江湖、坊间,给花家编排出什么新的十恶不赦之名。
从来秉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世家,眼下,不过百姓口中猪狗不如的无良商人。
‘欺君罔上,横征暴敛,欺诈百姓’,花家长老们,明明看起来那般雅正端方,背地里原来竟是如此虚伪狡诈之徒…
偶尔,会有些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百姓,‘不远万里’地绕道而行至花家院外,咒骂着、气愤着,朝院子里丢烂菜叶子、臭鸡蛋。
花家的琉璃瓦顶灰白墙面,如今早已斑驳脏污,满身恶臭了。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没有人在乎事实的本来样貌为何。
底层百姓从来仰望高门贵胄,心生羡而不可得,久而久之总归生出些许扭曲。
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一朝落入尘埃,便都恨不得蜂拥而上,再替天行道补上两脚,将之踩入十八层地狱才好似的。
他们只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箭靶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伤害、去宣泄、去满足他们内心的阴暗面。
后世的‘仇富’?大概如此吧。
也不过仅此而已。
……
傍晚时分,自街道另一端远远走来一名老者,佝偻着腰身,花白的发髻,苍老褶皱的面庞上,目光格外矍铄明亮。
老人微眯着眼帘,眸中透着些许凄凉、悲怆。
身侧,一名刚毅中年人搀扶着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父亲,眼下节点并不合宜,花家那边有太多双眼睛。咱们禅家,不应淌这趟浑水啊…”
“呵…不应?何为‘应该’?!花老头们就应该被莫名泼上一盆脏水,狗血淋头?世道将乱,青松落色,禅家自是无法独善其身。老夫,不过想尽己所能,帮上一把,定不会影响整个禅家。”
“唉……父亲,您这又是何必啊?”
老人说话间,神色稍微舒缓了些,面露暖意。
他提起手中平平无奇的布袋,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一番里边的物品,嘴角泛起一缕追忆笑容。
“花寂灭那老倔驴,就喜欢吃城东桂花楼的酱肉,这些该够他吃许久了。”
“老三、老五是个温润的,关在里边定会附庸风雅,舞文弄墨来打发时间。这百余幅字帖,够吧?”
“花寂冷那莽夫,风风火火了百年,最是不能消停。唉…烈酒,不过区区五坛,真不知够不够他喝的。儿啊~你带着碎银子了哈?再瞧瞧,没落下吧。”
老人絮絮叨叨地查看,中年无奈叹息,点点头,“带着了,您说您非得带碎银作甚?花家只是被囚于家中,本家并未被抄,只需坚持到毓王殿下回朝,自会替他们斡旋一二的。”
“傻孩子!如今这局面,花家…等不到毓王殿下了!他也定无法及时回撤,不然……以毓王殿下的脾气,会对宫里病重的陛下不闻不问?会任由太傅他们兴风作浪?会不搭理柳家联手萧邕,在这江湖上上蹿下跳?
毓王…被绊住了,就如同所有宗门精英一样,都被绊住了啊…”
老人满目苍凉地仰起头,眺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恢弘皇宫,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天儿…到底是变了……”
“仙羽,还没有消息吗?”
中年一怔,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有些跳跃,“没,小弟他…怕是在忙吧。”
“呵呵,好一个崇乐仙宫,管天管地管世间。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老人点到即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眨巴了一下眼睛,大有种老人精附身的既视感。
“傻子,我让你带碎银,你咋带得这么实诚?就是打发那些看门狗的,这这这…浪费呐!”
中年:您也没说是干嘛用的呀~
很快,老人步履阑珊的走到花家大门口,看向斜眼睨着他们的府兵们,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自认为‘亲民’的谦和笑容。
“各位官爷,天寒地冻的,冻坏了吧?”老人弯了弯腰。
“你们是干嘛的?花家乃羁押重地,寻常人等不可擅闯。”府兵甲懒洋洋地起身,白了中年和老人一眼,轻啐一声。
中年藏于袖中的拳头紧了紧,微笑道:“官爷,麻烦您行个方便,在下禅崇山。这不怕花家老爷子们日子清苦,想帮衬一二,送点吃食嘛。官爷,您看……”
禅崇山话音未落,识趣地凑上前,悄悄将沉甸甸的一袋碎银,塞给府兵甲。
那些府兵当即跟林子里虎视眈眈的饿狼似的,眼冒绿光,纷纷向门口靠拢。
收人钱财,帮人办点小事,无伤大雅。
万一,以后禅家人常来常往呢,他们不就发达了?
反正从花家大门不走出一个人来,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
“好好好,原来是禅家家主和大长老啊?是小的们眼拙了。您请,您请…就是吧,这门……不能进。东西,您递进去倒是无妨。”
府兵甲边谄媚地搓着手,边不时偷瞄布袋子里的东西,确定并无不对劲后,上赶着替禅老拍了拍花家大门。
其他府兵交头接耳,嘟嘟囔囔着,“原来大世家的所谓交情,也并非空口白话哈。”
“啧啧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花家再落魄,也有禅家这等世家相帮。咱们呐,还是好好守门,保住小脑袋吧~~”
良久过后,花府大门虚开一道狭窄缝隙,开门的是二长老花寂灭。
两名老者,隔着门缝,相顾无言。
亦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只是那两双苍老浑浊的眸子,到底被泪渍洗得清亮,满是岁月沧桑。
禅老沉默着递出精心准备的布袋子,空间袋里规格最低的一种,内里物品却是他挑挑拣拣许久才准备完全的。
花长老无声接过布袋,一言不发,只是沉沉地拍了拍禅老的手背,惨淡一笑。
花家大门再次关闭。
隔绝了院内院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外面萧瑟,内里温暖。
花茎依旧在清秋院里安静地坐着,仔细替她的大小姐,缝制过年穿的新衣服。
缝了狐毛领的明红大氅,小姐穿了一定美若天仙。
她时不时偏头浅笑,与屋内的骸骨公子交谈几语,话题也都围绕着她家小姐花不执。
花萼依旧憨憨地在院里转来转去,和小厮们打闹,和丫鬟们逗趣。
只是他们凑到一起,更多还是会担心,小少爷和朔渊少爷吃得饱不饱,朔澜少爷的羊奶不够了,不知还能用什么代替,阿大它们有没有想念酱肉,可惜他们却无法替它们多买一些存着。
等等、等等…
花城爷爷依旧带着他的小药童,整日整日不见光,缩在药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爷爷们也一如既往,打着小执教会他们的麻将,聊着花瑞、花芯什么时候才能成家立业,到底会不会有姑娘看得上他俩。
花家内,一切如常,一切不复往常。
谁都不曾惧怕过外面的风雨,却没有任何人多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
寒天大陆彻底乱了,四国乱了,边境乱了,江湖也乱了。
安宁的花府内,莫名其妙地在某个夜晚,喧嚣纷乱起来。
无人知道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翌日清晨,那座占地面积庞大的古朴大院,突然就被一道金光如水幕的‘盒子’给笼罩其中。
然后,毓王殿下的手下来了,血洗了花家门口的杂牌府军,取而代之镇守于花家门外。
骁骑军和惊云军的精锐来了,一波波的‘清君侧’,帝都街道上,每天都被血水浸泡,清扫过后,第二天继续。
百姓们懵懵懂懂,无知迷茫,却都切身感受到风雨将至的飘摇感。
他们不知道花家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皇室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记得。
再后来的某一天,天空像要坠落般阴沉沉的,气压低得令人窒息憋闷。
一方缭绕于烟霞之中的仙舟,从天而降,直落花家上空。
他们看见一位白衣白发白须的老仙人,踏空而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花家。
一掌,隔空拍碎了花府外包裹的淡金光墙。
这一掌,同样拍塌了花家附近,方圆五里的大部分建筑物,甚至包括禅家。
帝都最昂贵,象征着权势、财富的地段,几乎一眨眼的工夫,便沦为废墟。
百姓们瑟瑟发抖,远远躲着。
他们看到了禅家天才禅仙羽,就站在老仙人身侧,垂首敛眸,不敢多看一眼他的家。
他们听到老仙人说,‘花家私藏邪祟,祸乱寒天苍生,罪不可赦……’
他们看到毓王的手下冲天而起,目眦欲裂地瞪向禅仙羽身侧的男子,愤怒大呼:‘天权,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小执的家啊!’
他们看到花家几位长老同时跃空,决绝悍然地与那仙人隔空对峙。
他们看到大长老花寂然,突兀地撕裂天空骤然出现,只是与二长老对望许久,他一声不吭,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开。
百姓们只知道,这一仗…花家打了许久。
没日没夜的嘶吼、咆哮、喧闹,令整个帝都为之肝胆欲裂,百姓们夜不能寐,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直到那一日,帝都倏然暴雪,数日未歇。
倾盆洒落如鹅毛的雪花,仿佛将整个帝都都覆盖在一层洁白的毯子之下。
却同样,掩埋了花家大门内的——满院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