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夕夜真情揆痴理回门日效戏彩斑衣
流光急景暗相催,迎春送腊辞旧岁。四季轮回,年复一年,展眼年关又至。腊月二十九这天,宇文府的内室、外院已打扫干净,焕然一新,小厮们贴上了楚琤和明玉亲题的大红销金对联,丫头们在窗上粘好宇文凤带她们剪的窗花。又把新桃换旧符,挂上新褙的钟馗像换了门神。
三十日早起,天未亮便焚了黄纸、神牌,接了灶神,上下人等皆穿的花团锦簇,众儿女子孙围随老太太一起祭宗祠,从仪门到后院一路正门大开。一条白石甬路直通祠堂门口,祠堂院内两侧松柏苍翠,月台上鼎腾香雾。众女眷进入祠堂内,里面香烛辉煌,彩屏绣幛,墙上列着几位宇文氏先祖遗像。老太太宇文晴主祭,宇文紫萱、宇文紫菁陪祭,宇文凤献帛,宇文雁捧香。楚琤,云邈,龙九等人守在槛外,将饭菜酒茶依次传到老太太手中放在供桌上,宇文鸿展开拜毯,待老太太拈香下拜,众人一齐跪下,只闻环佩摇曳之声,靴履起跪之响。
一时礼毕,众人又来到前院上房,炕上铺着簇新的红毡,设着彩缎靠背引枕,焚着松香,地当中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老太太坐到炕上,楚琤夫妇又带着家人行过礼,男女仆妇、丫头小厮们也在院中磕了头,龙九差人把三个院子长辈们准备的荷包,金银锞子,压岁钱散发完毕。摆上合欢宴和屠苏酒,大家一起吃过,已近午时。老太太便让各院的人都回去歇息一阵子,晚宴时再聚过来,免得夜里守岁熬不住。
酉时吃过团圆饭,东西两院老少皆聚在老太太院子里守岁。凤丫头,龙九和云邈陪老太太抹骨牌,萱夫人和菁夫人歪在里间炕上逗弄冉冉,宇文雁,宇文鸿、沈明玉和几个丫头们在暖阁里掷骰子赢今天得的压岁钱,楚琤站在院中看着小厮们笼旺火,布烟花。夜半钟声一响,白荷就吩咐厨房煮上了饺子,青州城上空烟花四射,鞭炮声此起彼伏,宇文雁欢快的穿梭在火堆旁点爆竹,裙袄翩跹,红光满面,活力四射的笑颜给宇文家带来希望和生机一片。
沈明玉紧束貂裘倚在廊杆上,玉颜墨发,眉笼翠雾,唇若施脂,深眸倒映烟花影,别有忧愁暗恨生。放完爆竹众人又回厅上吃饺子,共贺这人寿年丰又一春,贤愚共添一岁。之后云邈等人继续陪老太太斗牌解困,龙九被凤丫头频使眼色,故意输给老太太几百钱,哄的老人家眉开眼笑。龙九假装埋怨道:“老太太手气总是这么好,人都说我龙九财运亨通,怎么一坐在老太太跟前,连财神爷都不再照顾我了,也站在福气大的那一边去了。我看老太太是诚心要把白天赏我的红包再赢回去。”
老太太笑道:“谁又为赢你那几吊钱?不过图个好彩头。”
龙九连忙把刚输的一吊钱又抢回来笑道:“我到底小家子气,输了就给钱。”却被云邈又抢过来放在老太太跟前。
龙九戏笑道:“就你惯会做好人,老太太又不差这几吊钱,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儿,一样的孙儿,只会勒肯我们,把梯己都给雁妹妹留着。”
云邈笑道:“你一个大财主和个小姑娘争宠呢?也不嫌牙碜。”
龙九斜睨他一眼笑道:“倒是我糊涂了,老太太留给雁妹妹的财产,将来还不都是云姐夫的?老太太还做梦呢,当你抢过那一吊钱是孝敬她老人家的,却不知你是为自己抢的。”说的大家都笑了。
沈明玉借着如厕的功夫躲回东厢去眯着了,宇文雁怕他每逢佳节倍思亲,便也回后院去陪他说话解闷。见沈明玉脸上盖着一卷书躺在床上假寐,便上去把他扳起来笑道:“你怎么每年守岁都熬不到天亮?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贪睡,好哥哥,起来和我们再玩一阵子去。”
沈明玉坐起身来,见宇文雁双手缠着他的胳膊,粉嫩的圆脸上一双杏目流盼生辉,睫毛如羽翼般扑扇着,娇音软语,笑靥如花,少年淡泊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于是急忙推开她道:“一年大似一年的,少这样拉拉扯扯的,云姐夫看见了又要教训你。你这一过年就成了十五岁的大姑娘了,不能还像小时候一般涎皮赖脸的了。”
宇文雁最听不得他们一个个拿云邈做筏子来挤兑她,于是冷笑道:“是、是、是,你云姐夫的话就是圣旨,别人听不听的,你可得谨遵着,他不只是你姐夫,将来没准儿成了你大舅哥呢!”
沈明玉登时撂下脸来:“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宇文雁见他又恼了,吐吐舌头道:“开个玩笑都不行。那咱们拿出胶泥和染料刻人偶吧!给冉冉捏几个小动物,再给云裳刻个小像,上次她见你给我刻的小像,爱见的什么似的,非让我央求你给她也刻一个。”
沈明玉依旧冷冰冰的说道:“我又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再说男女授受不亲,我私下送她礼物,不是有损人家姑娘清誉。”
“就数你们读书人爱讲究这些,你穿了人家亲手做的针线,做个雕刻回报一下不应该吗?”宇文雁不小心又说漏了嘴。
沈明玉听了不禁横眉立目道:“我何时穿过她做的针线?哦!我明白了,你以前送我的荷包、鞋袜、扇套,有的是她做的?我知道你没长那双巧手,还以为你是烦哪个丫头做的。你竟然如此不懂男女大防,无视礼教俗规,让外人知道了像什么话?云裳可知道那些针线是给我做的?”
宇文雁小声嘀咕道:“我求她做时,虽然没告诉她是给谁的,但她应该能猜到,否则也不会做的那么用心良苦了。”
沈明玉气的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看着宇文雁,心里却似打翻了调料罐,五味陈杂。猜不透宇文雁总是用云裳试探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若是无心那就辜负了他的心,若是有心就是和他一样的心,但纵使两人心思一样又如何?前有楚泊寒的婚约,后有云邈的等待,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见她,若说有奇缘,两人的缘分终究不过是水中月,梦中花,空有一缕牵念,将来心思终虚化。
原来宇文雁看了那些杂书以后,对沈明玉却另有一番痴念,觉得她这位表哥是古今中外第一高尚的美男子,自己的粗质陋颜根本无法匹配,更怕有人误会自己对他有觊觎之心,便从来不敢表露爱慕之情。反观身边这些女孩子,只有云裳的容貌气质,家世才德都堪为沈明玉的良配,便想从中撮合,以避自己瓜田李下,近水楼台之嫌。但年轻小女孩的心思最是澄澈透明,她平日看沈明玉的眼神都泛着不一样的光彩,有心人都看的出来,只有他们自己当局者迷,胡乱猜测对方的心思没有答案。
按理说云容容清新脱俗,纤尘不染的心境,与沈明玉确是一对金童玉女天仙配,云家百年望族,有财有势,能助沈明玉仕途畅通,平步青云,又和宇文府亲上加亲,应该是长辈们都乐见其成的一桩天造地设的完美姻缘。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沈明玉偏偏对宇文雁动了心,那个又呆又傻空有几分容貌的笨丫头,从第一次见到她,那似曾相识的音容笑貌就在脑海中日渐深固,挥之不去,这难道就是夙孽之缘吗?再加上这几年朝朝暮暮的点点滴滴,早就把彼此的这份依恋渗入骨子里。两人虽然渴望彼此亲近,却又每每为避嫌而故意疏远,又怕彼此无意,又要彼此猜忌,因此两人总是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一个临窗怅叹,一个枉自嗟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参悟不透。正是:两小心思本无猜,奈何命运错安排。
初二是回门日,云邈带着冉冉回了云府。龙九因景元家远在京城,便和宇文凤去郡主府给四哥四嫂拜年,宇文雁也相随一起去了姑姑家。楚泊寒已学有所成,今年年底从昆山下来就算正式出师了,若师门没有重要的事情,便可留在家中侍奉父母,成婚生子,或在外头干一番事业,不必常住昆山了。
楚瑾又多时不见侄女,连忙拿出新年礼物来,是一件镶着毛领,绣着金丝绒边的白狐裘,说道:“这是你三哥上次在郊外猎的白狐,我特意让锦绣坊赶制的,看看合身不?”
宇文雁今日出门见客又逢新年,老太太特意让白荷给她打扮了一下,头上梳着倭堕髻,鬓边粘着点翠镶珠的两片雪羽,略施脂粉的脸蛋更像雪团儿一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黑葡萄似的嵌在上面,樱唇肉嘟嘟的水润,身材微丰,小蛮腰略粗。再穿上这么一件雪白的大毛衣裳,真是仙山雪洞里幻出的精灵一般可爱。楚瑾欢喜的赞道:“到底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姿色越发出众了,将来不比她的两个姐姐逊色,也不知道谁家儿郎能配上我这个宝贝。”
楚泊寒在一旁撑不住笑道:“我知道谁能配得上她,就是西大街北胡同菜市口张屠户家那个二胖子,长的像个圆球一样,与雁妹妹的身段不相上下。而且雁儿穿上这件白狐裘走到街上,人们都会以为是冰山上跑下来的一只大白熊。”说完飞也似的跑到院子里翻上了房顶。
宇文雁气的坐在房前破马张飞的与他对骂起来:“我是白熊,你就是黑熊瞎子,白眼狼,窝里斗的怂货,有本事你下来”
楚泊寒:“那你就是草包、迷糊蛋、扯谎告状精,有本事你上来”
宇文雁:“你就是混球无赖、尥蹶子放屁精,今天别让我逮着你。”
楚泊寒:“你是傻瓜,愣头青,鼻涕虫,二百五的尿床精,逮不着,气熊妖,气掉你一身小白毛。”
宇文雁又回屋趴到楚瑾怀里撒娇装哭去了:“姑姑,三哥他欺负我。”
楚泊寒也走进来摇头叹道:“果然没有长进,一吵不过了,就会找姑姑告状。”
楚瑾对龙九和宇文凤笑道:“瞧这俩冤家,一见面就斗成乌眼儿鸡,莫非他们只有三岁半,这辈子都长不大了?”
宇文凤笑道:“三郎在外面行走江湖,缉查办案的比谁都老练成熟。一到了自己娘跟前就成了小孩子,这也是在效斑衣戏彩,以娱双亲呢。”
晚饭后,龙九夫妇告辞的时候,楚瑾便留宇文雁住几天再走并对宇文凤说:“回去告诉你姨妈,别把个闺女整天藏着掖着的,知道雁儿现在是她的一根独苗,我还能不分轻重的强赘过来当媳妇吗?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侄女,在姑姑家住几天,谁还能把她卖了不成?”
宇文凤在楚家一直以晚辈自居,和龙九各论各的亲属,便对楚瑾陪笑道:“姑姑哪里的话,您比姨妈还多疼雁儿几分呢!谁会不识好歹的多心瞎想。”
龙九亦道:“也就四嫂把那丫头当个宝,想要卖出去也难呢!怕是倒赔几两银子也没人要。”
“赶紧坐车家去吧!外头风大,再多话,仔细闪了你的舌头。”宇文雁剜了龙九一眼说道。她本不想留下,却听姑姑说这两日要请秦家班来府里唱戏,招待那些达官显贵,世交商贾们吃年酒,便决定等候在此见见秦舒。
宇文雁在郡主府有自己独立的居室叫枕霞阁,与楚泊寒住的蓼风轩坐落同一院中,从蓼风轩后门出来,走上百十来步便到枕霞阁门口,楚泊寒不便再像儿时一样任意出入宇文雁的房间了,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问道:“妹妹可是睡下了?”
从小服侍宇文雁的晴儿便要去开门,宇文雁还没消气,忿忿的说道:“不许给他开门!”
晴儿对她家三公子最是倾慕眷恋不已的,哪会忍心把他拒之门外,便笑道:“姑娘与三爷斗嘴置气倒也罢了,这冷风寒夜的,让他站在外面冻着了可不是玩的。”说着已打开房门。
楚泊寒进来见外厅的黄花梨木大案上,放着各色宝砚笔筒,汝窑瓶内插着几枝冷香四溢的红梅,里间拔步床上悬着葱绿的虫草纱帐,宇文雁用帕子蒙着脸和衣躺在床上,楚泊寒走过去把她摇一摇:“刚吃了饭就睡容易长胖。咱们兄妹俩多少年没在一起谈心事了?坐起来和三哥说点你的小秘密,消消食再睡也不迟。”
宇文雁转过身去继续躺着:“我和你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且我现在又不是你的童养媳了,爱胖爱瘦与你何干?”
楚泊寒温言款语的哄到:“好妹妹,别生气了,是三哥说话没分寸,特来给姑娘负荆请罪,今年上元夜我甘愿当护花使者,陪你去中街看花灯如何?”
宇文雁坐起来斜睨他一眼嗤笑道:“谁稀罕你陪?以为自己在昆山学了几年三脚猫功夫,会爬墙上树了,就来我这瞎显摆。我又不是什么莲心娇蕊的,我不过是被拐子拐走也卖不出去的熊妖而已,用不着谁来护花,有青麟哥哥和明玉陪我逛灯就足够了。”
楚泊寒也坐到床边与她一起倚在靠枕上笑问:“你怎么不和云姐夫一起去逛灯?现在他也算替我背了黑锅,担下了你的未婚夫这个糟名头。云邈一身超凡入圣的仙气,领着你走在灯火辉煌的闹市,就像你以前看过的那些书一样引人入胜”
宇文雁偏头问道:“什么书?”
“仙妖奇缘,人妖情未了,熊出鬼没……啊!哈哈哈……”楚泊寒最怕胳肢,被宇文雁扑上去按住两肋,挠的他满床翻滚求饶:“好妹妹,哥哥再不敢胡说了,饶过我这一遭吧!”
胡乱扑腾之际,楚泊寒掌心无意间触摸到宇文雁胸前那团绵软,忽然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如此厮闹。于是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来,坐在桌边一边啜着茶一边闲聊:“说说你是怎么把东方墨打的头破血流的?”
“当然是用我的绝世神功武学,失传的宝典秘籍,独步江湖的丐帮打狗棒法十八式”宇文雁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开始趾高气扬的吹嘘起来,滔滔不绝的讲着上天入地的打斗场面。楚泊寒见她又生龙活虎了,知道已经混过了她的困意,也不再恼自己,就像儿时光景一般——床头打架床尾和。楚泊寒知道这句话用在此处不妥,却不经意涌上心头,似咬了一口没熟透的果子,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酸涩蔓延心间。
第二天,郡主府里里外外忙着招待亲友,楚瑾在内招呼女眷,龙四爷和楚泊寒在外院应酬男宾。宇文雁只管自己吃饱喝足倚在廊槛上看戏,秦舒果然把她俩上次编的那出《兰楼梦》给演红了,宇文雁填的那首《红豆词》也被他谱好了曲子,九转十八弯的唱出来,歌声清润绵长、感人肺腑,秦舒的演技更上一层楼,身价也水涨船高,秦班主知道宇文雁功不可没,每次她去梨花巷会秦舒都会笑脸相迎,也不干涉他们私底下交往。
今日戏一散场,宇文雁便把秦舒请到枕霞阁,单独与他设一桌酒馔,两人又咕咕唧唧的讨论了半天,秦舒本就天分极高,宇文雁又有些奇思妙想,两人灵感一碰撞,秦舒便洪炉点雪般领悟到许多奥妙之处,更把宇文雁视为高山流水一般的知音,有许多心事烦恼或憧憬愿望也会说给她听:“趁我现在当红多赚些银钱,将来在青州城也买处院子,置办些田产家当。我一个戏子身份,怕是嫁不到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只能多花点聘礼去乡下赘一个村妇为妻,若能得个一儿半女防老也就别无他求了”
宇文雁不认可的说道:“咱又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才艺和本事发家致富,身份又比那些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低到哪去?别说乡野村姑了,就是名门闺秀你也配的起。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愚见与鼠目寸光而妄自菲薄呢?咱们只管活的我行我素,别具风采,也就算不虚度此生了”
秦舒苦笑道:“也就姑娘真心实意的高看我,你们闺阁中的千金哪知道这世道的肮脏与腐烂,像我们这类人,才貌不出众还好,一旦戏演红了名声在外,必会被一些权贵禁为娈宠,难免落入陷阱淖泥,最终下场如何也未可知。”
宇文雁一听娈宠二字,便联想到上次看的那些龙阳风月,可恨自己是女儿身,与秦舒再如何的相交莫逆,也要顾及男女有别,不能亲亲热热的“贴上一炉烧饼”。由此宇文雁心性便益发歪邪,总想染些风流公子哥的浪荡习性,爱做男装打扮,把楚泊寒少时穿的衣装行头全翻腾出来,走路说话都一板一眼的模仿那些纨绔形象,让丫头们称自己为雁三爷,狂谬成个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