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何伯的身体的确如他所说的并不理想，他年轻的时候就心脏不好，年纪大了更是大小毛病不断。这两天听说何伯住院了，宇涵立刻决定下午正好有时间就去探望。
可是听说何伯住在第一医院时，他还是迟疑了一下。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来了，似乎自从自己被从这里转去私人医院之后。而这里也是沐沐曾经工作的医院。她在这里做的实习，从生病以前他就经常来这里，送她上班接她下班。无数次他开车到这里，看她笑容满面的从里面跑出来。那时候的她总是在笑，总是兴高采烈的。他时常想，为什么同样是年少丧母，她却是如此阳光快乐的个性。
探望完何伯出来，走在走廊上，看着楼下的花园，还是让宇涵忍不住的心痛。他想起自己最初被诊断生病的时候。那天他和沐沐去了游乐场，下了公交就开始下雨，沐沐的公寓不过就在几百米外。夏天的傍晚，经过一天的暴晒，这样的雨一下子浇灭了暑气，只让人神清气爽。沐沐有些玩性大发，她笑着说，“我们跑回去吧。正好洗个澡。”
“你确定要用雨水洗澡吗？这城市里的雨，说不定是酸雨哦。”宇涵笑着说。
“那就回到家再洗好啦。”说着她就率先跑进了雨里。
其实从下午开始宇涵就觉得疲惫不堪，路都有些走不动了。但是看到她兴致很高，也不想扫兴，就跟着她跑了出去。
雨下的不大，头顶似乎依然有夕阳，他看着沐沐在前面轻松地跳过一个个水坑，身上笼罩着水洗的阳光，仿佛一个快乐的小精灵。他忍不住的微笑。可是步伐却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追上沐沐总是非常轻松的。终于他觉得自己实在跑不动了，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很多光亮，世界仿佛都有些眩晕。他赶紧停下来，靠在一边的围栏上喘着气。
前面的沐沐似乎发现他没有跟上，就转过身来。看到他半靠在围栏上疲惫的样子，她吓坏了。飞快的跑了回来。也许是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一种从未见过的恐慌的神情出现在沐沐的脸上，“宇涵，你怎么了？”她惊恐的问道，一边扶住他的身子。
看她担心的表情，宇涵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没事儿。就是觉得累。”
“你最近总是觉得累。”沐沐依然担心的说。“可是你现在脸色真的很不好。”
随着她的话，宇涵也觉得自己的疲惫非常反常，他几乎站立不住，要靠支撑着围栏才能坚持。沐沐吓坏了，她靠近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宇涵，你怎么了。我们去医院吧。”她的声音有些遥远，宇涵努力扭头去看她。却只觉得眼前都是光点。最后一丝的记忆就是沐沐满脸惊恐的把他抱进怀里。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是好几个医生，沐沐也在其中，她也穿上了白大褂。于是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沐沐立刻转过头来，看到他醒了，她赶忙坐到床边抓住他的手。
“怎么回事？”宇涵轻声问道，他依然觉得浑身没力气，说话都有些困难。
这时一位年长一些的医生拍了拍沐沐的肩膀，轻声问，“你说吗？”沐沐继续看着宇涵，轻轻的点点头。
于是所有别的医生都陆陆续续出去了。只留下他们俩，拉着手对坐着。
宇涵困惑的看着沐沐，“我怎么了？”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样晕倒过了。那种感觉好奇怪。
沐沐的眼睛有些红，也有些肿，似乎是哭过的样子，她深呼了口气，平静的说，“宇涵，我刚刚参加了和泌尿科的骆教授一起的会诊，确诊了你是肾小球肾炎。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最近大概你太累了，所以有急症发作的表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她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平静自己。
宇涵看着她，慢慢的消化她说的话。这时候，沐沐又开口了，拉着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对不起，宇涵。都怪我。我应该早些发现的。你说你累。还发烧。我都没有想起来。上次你说鞋小了，其实是脚肿。我都没有意识到。我应该知道的。我忙着考试，忙着轮科室，我居然把你的健康给忽略了。我还是学医的呢。宇涵，我都没有照顾好你。都怪我。”她的下巴开始抖动，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的落下来。沐沐很少哭，除了有一次她照顾的病人去世了，这是第二次宇涵看到她哭。
“沐沐，这不怪你。我自己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好。你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他平静的问道。
“你得先做透析。后面的情况再评估。还有很多检测要做。”她努力平静着自己，认真的回答，“你不用担心，骆医生是我大学的教授，在这个领域很牛的。我也在这里，我一直陪着你。”
正想着忽然宇涵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他转过头去，“廖宇涵吧。”来人有些惊讶的说，“好久不见啊。”
“骆医生！”宇涵也认出了自己转院前的主治医生。
“呦，看着气色不错。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宇涵礼貌的回答。
“后来你还是做了移植吗？”
“是的。”
“是排到了还是亲属捐赠的？”
宇涵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亲属捐的。”
“哦。还是配到亲属啦？后来是谁捐的啊？当年说你家直系亲属少。都找不到人配型。把沐沐急得给自己不知道配了多少次，淋巴细胞毒就是过不了。”
宇涵吃惊的看着他，迟疑的问，“你说沐沐和我配型了。什么时候？”
“一听说你只能等配型做移植手术她立刻就抽血去做配型啦。她说和你血型一样。还抱了很大希望呢。结果淋巴细胞毒试验怎么都是阳性。她不信就自己去实验室测，反复测了好几次。我说你测那么多次有什么用。不行还是不行。也不是测多了就能有变化的。”
宇涵的心中顿时是惊涛骇浪，他努力保持平静的说道，“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说反正也没配上。说了还不是失望。”骆医生摇摇头道，然后他又接着说，“后来你记得你签过那个录入资料库的同意书，那是同意交叉配型，是因为她把她的资料填进去了，想着如果数据库里有别的等肾的家属能跟你配上，她就和人换着捐。不过你pra阳性，确实难一些。”
宇涵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响，他才喃喃的说，“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要给我捐肾。”
“这还需要知道，她爱惨了你了。别说给你一个肾了。你让她把心掏出来一命换一命她都能同意。”说完骆医生立刻觉得有些不妥，赶紧说道，“哎，现在不该和你说这个。你这现在看上去挺好的。看样子手术也成功。后来手术谁做的啊？”
“贺剑川教授。”宇涵心不在焉的回答着，他的脑海中纷乱的全是关于沐沐的事，这一切他不知道的过往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让他震惊。
“哦，那是很牛的教授啦。的确私立医院条件是好一些。能请到贺教授。挺好的挺好的。看着气色也不错。药得好好吃。还是要当心。你毕竟还年轻，这肾得多用几年了。”
听他絮絮的说着，宇涵却毫无心思，终于等他礼貌的说完，他问道，“您和沐沐还有联系吗？”
骆医生迟疑了一下，“从她走就没有了哦。听说她去了什么东南亚。回来过一次，我也没见到。说在当什么潜水教练之类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着太奇怪了。好好的一个医科生，当什么潜水教练。她当年专业成绩很好啊，各个科室抢。也有可能是传岔了吧。”听他说着，宇涵想起在海岛上的潜水中心里看到她穿上潜服，拎着气瓶的样子。一切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宋微还在医院吗？”宇涵又问道。宋微曾经是沐沐在大学最好的朋友。她们以前一起在这里实习。
“哦，她在啊。在急诊。”骆医生想了想又说，“她现在应该就在。我中午看到她了。”
和骆医生分开，宇涵忍不住快步的往外走。他的心乱极了，一出住院大楼，他差点儿撞上一台轮椅。他赶紧停下道歉。这时他才注意到，那是一个年轻的男生坐在轮椅上，一个女孩推着他，像极了那时的他们。他不由的望向远处的草坪。那时候沐沐也时常推着他到这里来散步。因为自己的病，他很消沉，她就一个劲的想办法逗他开心，变着法的给他做他想吃的东西。有一次她忽然把他推到草地上，然后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仰头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情绪低落的他淡淡的问。
“我看看我男朋友有多帅啊。”她眯着眼笑着说。
“那你记住我的样子下辈子好找到我好吗？”他泄气的说。一瞬间，她的眼里闪过了那样不熟悉的伤感。
“好啊，不过那是等我们八十岁才要做的事情。”那伤感似乎只是一瞬间。立刻她就又笑了起来。
“如果到不了那时候呢？”
“怎么可能。我把自己所有的运气都给你。我这种好运爆表的孩子。一定保你活到八十岁。”她开怀地笑着说。
“那你呢？你不能把幸运都给我。你用什么。”
“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你平平安安我就什么都不求了。”她这样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走进急诊大楼，宇涵很快就找到了宋微。她正在交代护士写病历，看到他她很意外。有些迟疑的走了过来。“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
宋微打谅着他，“你看上去气色不错。病好了？”
“嗯。算好的吧。”
“后来谁给你的肾？”宇涵低着头没有回答。“听说你结婚了。”宋微又说。宇涵有些意外的看着她，“沐沐发消息告诉我的。她说在海岛见过你。”
“你有她的联系方法吗？”宇涵还是忍不住问道。
宋微没有说话，看了他一会儿，叹道，“廖宇涵啊，你都已经结婚了。还要前女友的联系方法干什么。”
宇涵沉默着，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哪怕是此时在这里询问关于沐沐的消息都是对意萱的背叛。可是刚才骆医生说的话，以及他在海岛上见到沐沐时的情形，让他再一次忍不住去质疑她狠心抛弃自己的事实。似乎有很多的不合理在其中，让他忍不住要去探究。
“你知道她当年要捐肾给我吗？”
“当然知道啦。她大半夜的一遍遍在实验室测试配型，一看是阳性就哭。”宋微叹了口气说。
“她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也没配上。说什么。还不是失望。”宋微的说法果然和骆医生一模一样。
“可是我应该知道她为我做过这些。”
“廖宇涵，沐沐为你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她当年怎么对你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吧。”宋微感慨的说。
“我知道。所以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和我分手吗？”他还是艰难的开口道，他知道，如果他此时不问，他也许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尝试了。
宋微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也不明白。她忽然就说要和你分手。然后就辞职了，然后就出国了。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就那么几个星期。我都没反应过来。她说她照顾你心力憔悴，所以放弃了。也许就真的是这样吧。有的时候人的崩溃就是在一瞬间。”
看着宋微，宇涵沉默了。这种说法和当年沐沐发给他的分手短信一样。他没来由的有几分释然，也许就是这样，一切超过了她能忍受的极限了吧。不管如何，都是往事了。
“现在说什么也没什么意义了。当初你没有去追究，现在追究还有什么意义。你都结婚了。沐沐就是你的过去。你知道以前有个女孩对你那么好就行了。至于她当年为什么做了那个决定，追究又能怎样呢。就算是她受不了了，放弃了，也别怨她了。”宋微又淡淡说道，接着就去看起了病历。
从医院回来，宇涵就直接去了意萱开的精品店。到的时候，意萱正在和几个闺蜜和下午茶。看到他进来颇为意外。“你怎么来了？”
宇涵笑着先打了招呼，然后拉着她的手问道，“我想接你回家。没有客人吗？”
“我们想喝下午茶，就把店关了。”宇涵有一刻的迟疑，也没说什么，微微笑了笑。
“宇涵对你多好啊。还专门来接你。”一个女生笑着说。
“过来坐吧。这是我们订的半岛酒店的下午茶。多亏玉玉认识酒店的经理才肯送的。你来尝尝。”说着意萱就拉着他坐了下来。
宇涵坐了下来，从她手里吃了一口，笑着称赞了几句。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坐在一边，一边看着手机上的工作邮件，一边听着意萱和几个闺蜜聊着女生的话题，服饰，化妆，奢侈品，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八卦和桃色新闻。他其实很少这样陪着意萱，他工作很忙。这几年他历练的也差不多了，所以大部分公司的事也实实在在的交到他手上。更不用说何伯现在病了，等待他处理的事更是堆积如山。意萱经常抱怨他没有很多的时间陪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和意萱没有那么多的话题，他说的东西意萱不感兴趣，而意萱热衷，时尚啊，美容啊，八卦啊，也让他很难打起精神。
这样坐着就容易走神，他本来来这里是想看看意萱，提醒一下自己是有妇之夫了。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今天骆医生和宋微提起的关于沐沐的一切。其实那时候他从不曾道德绑架的想过要让沐沐给自己捐肾。他知道自己亲戚少，哪怕是亲人，他都觉得为他做那样的牺牲实在是太大的人情。所以沐沐张罗着录入数据库，他也觉得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甚至都没有太在意那些签署的文件上写了什么。也不曾问过，为什么有过几份文件上有沐沐的名字。他只道她是负责医生才签名的，却从不曾想过那是她的资料也入数据库做交叉配型。
从意萱提起要给他捐肾之后到如今，许颖他们曾经无数次的提醒过他，当年他的正牌女友齐沐夏可从不曾提过要给他捐肾。他都无力反驳。也努力让自己相信，或许这就是意萱更加爱自己的证明吧。然而今天他所得知的一切，让他震撼且感动，却也意外的毫不意外。那时候的沐沐真的爱惨了他。从早到晚的陪着自己，家都不回，即使回也是给自己做饭。他时常觉得她是不是根本不睡觉不休息，上完夜班就来病房陪着他。他好心疼她，让她去睡觉。她就和衣在他病房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尽管这样，她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总是精力旺盛的。她会坐在一边写病历，然后告诉他今天又有哪个病重的病人得到了好消息。除了今天想起的那一次在草坪上，她几乎没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哪怕是每一次要告诉他还没有配到合适的肾源的时候，她也总是认真的说，“那说明你还没有很严重。不然就会排到第一位啦。所以应该要庆幸。”这样想着忽然让他可以慢慢释然对沐沐的怨怼。她恐怕真的是在照顾自己的过程中实在无法承受才离开的吧。她必定是一直努力在自己面前保持乐观积极，这样一个人承受着，也许真的会超出极限的。所以她才会这样逃避去了海岛。这样想倒是让他不由的升起了几分愧疚，还是因为自己，她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许自己不应该继续怨恨她了。毕竟她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尊重她的选择也是一种爱吧。
宇涵觉得心里有种渐渐开朗的感觉，他回头看着兴致勃勃聊着的意萱。他心中不由的感怀，自己何其幸运可以遇到两位那样为自己无怨无悔牺牲的女生。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真的不应该再去追究过往了。面前是自己的妻子，一个为了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女生。一个爱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女生。自己身体里的这颗肾就是她的。如果没有她，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还在这里。仅仅这一份情，就值得让自己对她死心塌地。
接下来的日子，宇涵有努力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意萱。晚上他会尽量早一些回家，和她吃个晚饭，听她聊聊店里的见闻，新看的电视剧，新买的衣服和包。这样的相处让他倒是让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一日洗完澡，看到意萱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宇涵笑着凑了过去，温柔的亲吻她的面颊，脖子，锁骨。意萱不由的轻笑起来，抱住他的脖子，他伸手去脱她的睡裙。手摸到了她腹部的疤痕。于是他又俯下身去亲吻她的疤痕。
“好难看。”意萱娇嗔地说。
“哪有。这是爱的印记。”宇涵微笑着说。“还好你的疤痕比我的小不少。不然要影响你穿衣服了。”
意萱的笑停滞了片刻，接着又撒娇的说，“还小呢。比基尼还是可以看出来一点儿。而且那时候好疼的。”
宇涵把她揽进怀里。温柔的说，“哪有。上次在海岛根本也看不出来。下次复诊你也和我一起去。也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我约了我以前的骆医生，上次遇到他了。”
意萱的身子忽然僵住了，她迟疑了片刻说，“这不太好吧。你的复诊都是和贺医生做的。现在去别的医生那里，贺医生恐怕会不高兴的。”
趁着宇涵迟疑，意萱积极的说，“我去约贺医生吧。还是在他那里做，他对你的情况更了解。这次我也给自己约上。好不好。”
宇涵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