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重新来过
因为李莲花刚刚又动了内力，阿瑶着实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并未走远，就站在了门口。
她武功极高，所以屋内说了什么她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见他的花花说，说他从东海一战中死里逃生，听他说他回了四顾门，却看见四顾门四分五裂，满是他从前没听过的怨言。
他开始失去了方向，变得茫然，听见他说他觉得那场失败都是他自己一意孤行导致的。
阿瑶只觉得心疼。
原来时至今日他也从未放下那场失败，怪不得他从前没有求生的意志，怪不得无了和尚那般规劝他，他都不肯回四顾门寻求帮助，找解毒之法。
阿瑶根本不敢去想这十年，他的花花每每想到此事之时，会有多自责多后悔，他这十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啊。
“我也不愿意再回四顾门，当时呢，我没有钱，身上又带着伤，唯一值钱的东西呢，我便给他当了，换了五十两银子回来，就是那块赐生则生，赐死则死的武林中无人不晓的四顾门门主令牌”
门外的阿瑶早已红了眼眶，原来，当年那块令牌是他当的，是他自己当的。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种萝卜，就是为了不再饿肚子不知不觉莫名其妙的攒够了五十两银子，那时距离我坠海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我带着五十两银子去赎那令牌，令牌还在，贫瘠的渔村没人知道那是何物。”
“令牌还在，可我却犹豫了，原来我已经早已忘记了江湖，也不需要什么天下第一，万人景仰。我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一条狗，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求”
门外的阿瑶早已忍不住了，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原来他会种菜一开始并不是因为喜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没去赎那令牌是因为如此，怪不得他攒够了五十两银子便从不出诊，阿瑶此刻只觉得心如刀割，痛苦万分。
她听见李莲花同云彼丘解开心结，听他规劝云彼丘好好活着，考取功名或者是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彼丘，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李莲花缓缓开口道。
“好，我听你的，好好活着，那你呢，你的碧茶之毒怎么办。”云彼丘问。
“你放心，你的雪融华我都能解得掉，这区区的碧茶之毒对我来说又算的了什么呢？你别忘了，阿瑶可是名副其实的神医，放心好了。”李莲花轻松的说道。
两人告了别，李莲花嘱咐他好好休息之后便出了屋子。
李莲花刚关上房门，转身便被阿瑶一把抱住，他有些奇怪，却并未将阿瑶推开，只轻轻摸了摸阿瑶的头发，轻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瑶没说话，只得将头埋在李莲花的胸口里。
李莲花感受到怀中人的抽泣，顿时有些担心，连忙退后了一步，伸手抚摸上阿瑶的脸颊，温柔的替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生怕弄疼了她，安慰道，“阿瑶不哭，我没事。”
这么一说，阿瑶哭的更甚了。
她真的好心疼她的花花，他从前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东海一战后却一下子跌入泥土，落得此般地步。
她的花花从前没有过求生的心思定是因为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拦在自己身上，他将四顾门的四分五裂，那五十八位兄弟的惨死都认为是自己的自负导致的。
身体的折磨，再加上心里的愧疚，他当时有多痛苦，阿瑶根本不敢想象，她此时此刻只觉得心如绞痛。
他会因为钱财所困而当了令牌，当了他从前为之骄傲的身份，他甚至为填饱肚子学会了种菜。
她真的不敢想象三年后他好不容易攒好了钱，去店铺看见那块赐生则生，赐死则死的四顾门门主令牌还在那里时的心情，是因还有机会赎走而欣喜，还是因无人认识这令牌而感到可笑讽刺呢？
阿瑶不知，她只觉得他不该如此。
他不该落得如此地步，当年之事不全是他的错。
他不该如此的。
她真的好心疼，好心疼。
她好后悔，她后悔当年没有同皇叔在那小渔村多待一阵子，她后悔没有早一点找到他。
她后悔从未想过他会亲手当掉令牌，后悔没有早一点想起梵术金针会令人容貌改变，故人不识。
李莲花从来没有见到阿瑶哭过，这是第一次见她哭，就是哭的如此厉害，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以为阿瑶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才哭的，于是连忙继续说道，“我没事。”
然后又接着柔声说道，“阿瑶是怪罪于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救云彼丘吗？”
“真心悔过之人是值得第二次机会的，我救他也是因为我从前发誓要护住四顾门每一个人，如今我既能救他，自然是要救的。”
阿瑶止住了哭声，摇了摇头。
见阿瑶终于不哭了，李莲花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拿袖子轻轻替阿瑶擦去脸上的泪痕，还想开口解释道，却只听阿瑶开口说，“我不是怪你。”
她刚刚哭完，开口时的声音还带了几分哭声，听上去格外软糯。
“你从前发誓要护住四顾门的每一个人，与金鸳盟一战却另四顾门五十八个兄弟惨死，如今自是不会对中毒的云彼丘袖手旁观，我理解你的，花花。”
“我也知道你从前求生意识不强，是因为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自负导致的，可是花花，你有没有想过那五十八位兄弟不是为你而死，他们是为他们的信念而死。”阿瑶开口说道。
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睛还微微有些肿。
为信念而死？李莲花在心中重复着阿瑶的话。
“四顾门成立之初，便是要做那武林中的正道第一门派，要平尽天下不平之事，你是他们的门主，也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听从你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值得他们敬佩，是因为你身上有着和他们一样的信念，”
“他们相信你可以说到做到，更相信你可以比他们做的更好，所以他们才会为你而战，无怨无悔。”阿瑶继续解释道。
“你既然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就更要带着他们的信念活下去，而不是陷入自责与悔恨之中，那样等到日后下了黄泉才是真的没脸见他们。因为他们会觉得他们信错了人。”阿瑶看向李莲花一字一句的说道。
李莲花愣住了，他的信念吗？
他昔日的信念是什么呢？
是以手中剑平尽天下不平之事，如阿瑶所说，那些兄弟是为信念而战，可他却是让他们失望了。
自东海一战后，他便舍弃了江湖的一切，自怨自艾，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自负导致的，也认为自己不配再当这四顾门的门主。
自此隐退江湖，不问江湖事。他也不再在乎生死，任由碧茶之毒蔓延全身，任由生命消耗。
如今看来，是他错了。
是他辜负了那些兄弟的信任，想不到他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却不如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看的通透，李莲花只觉得惭愧。
可像阿瑶这般的姑娘，天下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了。
“花花，你知道吗，我也曾输过一次。”阿瑶开口问道。
李莲花疑惑的看向阿瑶，有些不解。
他只听过北离的永安公主自沧州一战后天下闻名，此后连收三城，无一败绩。
她是天之将才，是不败的女将军，她何时输过呢？
“那年西孛举兵进犯，我军不敌，连失三城，退至沧州。我当时和皇叔恰巧在附近，便向阿姊请命要了兵权。”
“当时西孛打了胜仗，士气正旺，援兵也即将赶来。我只好棋行险招，以我自己和一万将士为饵，诱敌深入，令其走进我军提前用雷火弹布置的陷阱之中。”
“可花花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必死之局。”阿瑶看向李莲花问道，语气带了几分伤感与难过。
李莲花没说话，他有些不解，他是知道那场战事的。北离是胜了的，而且是大胜，何来必死之局一说。
“那场战役于我北离来说是大胜，可于我挑选的那一万将士来说却是必死之局。”
“诱敌深入便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雷火弹杀伤力巨大，用于战场上便分不出敌我了。我轻功好，自然可以躲得开，但他们不是。”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惨死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他们是为我而战，是为我北离而战，可是我却救不了他们。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
“我从前与你一样，自诩聪明，只当自己无所不能，却在那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能力有限。可是在国家大义面前，我没得选。”说到这儿，阿瑶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这件事一直被她放在心底，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阿瑶，以一万将士的牺牲换西孛十万大军，不是败。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李莲花轻抚去阿瑶脸上的泪珠，温柔的说道。
“我知道不是败，可是如果我的能力可以再强一些呢？”
“如果我可以在西孛发兵之前便提前准备，那些将士是不是就不会死？”
“又或是我没有选择棋行险招用他们做饵，而是选择常规的去打这场仗，是不是也许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阿瑶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李莲花没有再说话了，他们都知道没有如果，可遇到遗憾的事情，却都是希望有如果的。
“那时的我同你一样，开始变得茫然，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将这一切都认为是自己的错。”
“我将自己关在军营里的帐篷中，谁也不见，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一遍又一遍的折磨自己。”阿瑶平静的说着当年的那段往事。
李莲花听后皱了皱眉，这种感觉他懂。在他从东海回到四顾门，听见百姓和门中众人的抱怨之时也曾这般怀疑过自己。
四顾门五十八位兄弟的死便将他困了十年，面对北离那些将士的牺牲，阿瑶的心痛怕是绝对不比他少的。
他有些心疼阿瑶，他从前只知她是北离的永安公主，少年将军，却忘记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后来，皇叔来了。”阿瑶继续说。
“北离的那位闲散王爷，墨烨？”李莲花问道。
“正是。我一身武功，医术均是皇叔所教。那晚皇叔同我下了一盘棋。”阿瑶淡淡说道。
“下棋？”李莲花有些疑惑。按阿瑶所说，她当时怕是无心下棋的。
“是的，就是下棋。皇叔善棋艺，他从我小的时候便教我下棋，待我学会之后，他便日日同我下棋。”
“我天资聪慧，十二三岁便可以同皇叔下个平手，直到十五岁那一年我第一次赢了皇叔。”
“然后呢？”李莲花问。
“然后，我又同皇叔下了整整一年的棋，之后我便日日赢，从未输过。但打赢了胜仗的那一晚，我无心下棋，自然就输了，而且输的很彻底，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皇叔当时递给了我两个册子，上面分别记录了我从前同皇叔下棋的棋谱，只是一本是我输棋的棋谱，一本是我赢棋的。”
“皇叔让我仔细看棋谱，问我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又为什么会赢。”阿瑶平静的说道。
李莲花没有说话，他就那样静静等着阿瑶接着说下去。
“皇叔一向不会做无用之事，我也从那棋谱看出来了自己为什么会输，又是从何时开始赢的。”
“嗯？”李莲花嗯了一声，他也很好奇，阿瑶是如何开始赢的。
“从前输棋之时，我便一心认为一子下错，定会满盘皆输，我死守着一堆死棋舍不得放手自然会输。”
“可下棋，当有舍有得，弃死棋而寻新路方可获新生。我懂得了这个道理后便一直赢了下去。而皇叔也认可了我的回答。”阿瑶平静的说道。
弃死棋而寻新路方可获新生。他是会下棋的，这道理他自然也是懂的。
“皇叔听完我的回答之后，又让我看那晚的棋盘。那晚我无心下棋，输给皇叔的那一局棋，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是必输之局。”
“但皇叔却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若我不认输，还想要赢，该当如何。”阿瑶说道。
李莲花皱了一下眉，陷入了沉思，若满盘皆输，却还想要赢，该当如何？
若尚有生机，自然可以弃死棋寻新路，可若毫无生机，还想要赢，便只有一种方法了。
“花花，这个问题，我今天同样问你，聪明如你，你应该知道这唯一的解法是什么。”阿瑶看向李莲花问道。
“取回棋子，重新来过。”李莲花看向阿瑶一字一句的回道。
若满盘皆输，无丝毫转圜之机，却还想要赢，便只有取回棋子，再下一盘，重新来过了。
说到此，李莲花也明白了为什么阿瑶会同他讲起自己当年的故事了。
她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哪怕是满盘皆输，只要放下这一局，重新来过，便还是会赢。
阿瑶面对北离一万将士的死尚可以从容走出，带着他们的信念继续活下去，继续为守护北离而战，而他却自责是自己害了那四顾门的五十八位兄弟，不愿求生。
如今，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
“所以，花花，从前的过去便过去了，为了曾经死去的人，为了如今希望你活着的人，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阿瑶看向李莲花，眼里充满了期待，她只希望自己这一番话可以让花花彻底放下往日的枷锁，可以真的重新来过。
“好。”李莲花回望着阿瑶，坚定的说道。
阿瑶这般煞费苦心，他又怎会不懂她的意思，他怎么可能会再另她失望。
而且如今，他是真的想要好好活下去了。他想同他的阿瑶有个未来，一个长长久久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