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家(5)
是夜。
雷雨交加的一个吵闹夜晚。
窗户被风吹得呜呜作响,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轰隆隆的雷声似是要将全世界叫醒。
不过这个全世界并不包括顾姒,从躺下到准备入睡开始,从清风细雨到狂风暴雨,整整四个小时,她都没能进入梦乡。
说不上烦躁,也说不上庆幸。
顾姒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差,经常一整晚一整晚地做噩梦,然后经历一段时间的头疼。如果不是因为人正常的生理机能,顾姒更乐意始终清醒。而今日,她得偿所愿后,却是浑身的违和感,索性一个人在窗边静静地待着。
水滴沿着透明的玻璃缓缓滑落,停顿,融成一汪水,继续向下滑落。
顾姒久违自发地想起了汀苓。
汀苓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拥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及腰秀发,眼角与顾姒同样的位置生有泪痣,不过是红色的,笑起来很甜,像是开在盛夏的茉莉花。
不同于顾姒,汀苓是那种第一眼令人心生怜爱,第二眼沉醉其中的那种小白兔长相,眼尾常常因为情绪波动泛着红。
但其实,她的性子是一等一的坚强。从顾姒有记忆起,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汀苓总会有办法解决。
“嘭--”
顾姒定睛一看,是楼下花盆摔碎的声音。白日娇艳的花朵,此时躺在了一片狼藉中。
那张逐渐清晰的脸又逐渐转为模糊,回忆就此打住。
顾姒:“……”
也是,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只是怎么连她也记不住了呢?
房门外,两个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偷摸靠近,侧身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噗呲噗呲--”老照,里面没动静啊,阿娰会不会已经睡着了?
“呲呲。”要不你进去看看?万一小姑娘害怕呢?
“嘶。”不是很好吧,万一阿娰不喜欢有人进她房间呢?”
“噗呲--”来都来了,看一眼才会放心。
说话的两人正是担心照姚和顾姒害怕的照家父母。
照父用手指了指照姚的房间:我去姚姚房间看看。
照母点点头,同时用手指了指顾姒的房间:那我去看看阿娰。
两人一拍即合。照父继续向前走,而照母将手搭在门把手上,犹豫片刻后转动,还是决定悄悄看一眼。
结果,一眼就看到独自站在窗户边的顾姒。
屋内没有开灯,来自外面的闪电将顾姒整个人照亮,惨白的电光打在蓝色的房间,衬得她极为苍白,仿佛即将消散。
顾不得其他,照母一把推开门,抱住顾姒。
实心的红木门与敦厚的墙壁发出的声音,与外面巨大的雷声形成交响乐。
“!”
顾姒被迎面而来的力度冲得往后退几步,眼神聚焦后,才看清楚是照母。
她松开握紧的拳头,问:“阿姨?”
这么晚了,照母来找她有急事?
感受到真实存在的体温,照母提着的心降了下来,才缓过来明白自己的动作有些冒昧。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顾姒的神情,轻声说道:“雷声有点大,阿姨怕你害怕,想来看看你。”
很荒谬的一个理由,但顾姒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对于顾姒来说,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照母希望是真的,那就是真的,顾姒可以相信。
“谢谢阿姨,我不害怕,只是有点睡不着。”
“睡不着?”照母开口问顾姒,她以为是雷声吵醒了顾姒。
“嗯,可能因为外面的声音有点大。”
顾姒的睡眠习惯一向不好,认床,需要安静的环境,漆黑的房间等等一些条件。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毛病,但不想改。
“那阿娰介意和阿姨聊会天吗?”照母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以的。”
实际上,是照母害怕来找顾姒?
顾姒打开书桌前的小灯,柔和的灯光投射少女光洁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下是一片暗影,像是乌鸦的翅膀遮住了眼睛。
“阿娰,你还记得白天说过的,‘阿娰’的‘娰’字吗?”
正当顾姒犹豫如何开口时,只是没想到,照母会率先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的神情很温柔,仿佛真的是只是来闲聊一样。
“记得的,阿姨是想说一下缘由吗?”
她以为照母只是凑巧说起的,实际上没有任何含义。
“是噢,是有人陪的阿娰噢。”
“?”
见顾姒不懂,照母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
“是姚姚提出来的,我和老照问她原因,她说……”
顾姒入学一周前,照家。
“姚姚,顾姒同学是不是快要入学了?是不是你就去住宿了?爸爸舍不得你啊,要不你和顾姒同学一起回来住吧?”照父边收拾衣物,边思量着照姚独自生活可能遇到的困难,愈发不放心。
“爸爸”,照姚正在挑选束发带是蓝色好,还是粉色好的时候,听到这话,只能去安慰玻璃心的老父亲,“不会的,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的,先混熟才能带回家嘛。”
照母指着粉色束发带说:“老照,你也不想想,你的行为不像是个好人能做出来的好吗?”
照父低着头,无奈叹气:“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不习惯就回来。”手上不停往行李箱中塞物品,牙刷、牙膏、衣物、笔等等,很快塞满,他仍觉得不够,试图再拿一个行李箱往里面放点东西。
照姚连忙按住照父的手:“爸爸,不用这么多东西的,我又不是一直住在学校不回来了。况且学校不是准备了日常用品吗,你放这么多也没地用啊。”
她的宿舍好像是在五楼啊,一个行李箱都不一定能搬上去,总不能求姜深那小子帮忙吧?
光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丢人。照姚挥去脑海中姜深的丑恶嘴脸,一边给自己减负。
东西可以少带,面子绝对不能丢。
父女两人,一个往里放,一个往外放,满地的杂物,进度条毫无进展。照母忍不住给了一人一个爆栗:“给你们十分钟收拾好,少了也没关系,第一周我会去安置楼,缺什么可以再买。”
“什么?!”忽略掉头上的大包,父女俩同款震惊脸。
“妈妈,我一个可以的,你信我,我会把顾姒同学带回家的。”照姚听姜深说过,安置楼里,经常半夜会有父母在斥责学生,声音之大,楼上楼下骂骂咧咧。她不希望照母过去影响睡眠。
“老婆,那我和你一起吧。”照父则另辟蹊径,照母做下的决定很难改变,还不如改变自己。一家一起过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不用。”
照母抱着手臂,连连摇头:“我可以的,老照你身板就像只大熊,你过去万一吓着顾姒同学,给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怎么办?”
大熊照父:“……”
又转过头对着照姚:“姚姚你也别担心,妈妈的身体自己知道,一周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计划很理想化,事实很现实化,父女俩坚决不同意。
“我知道你心疼那孩子,但也不能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上次就是你偷偷去接姚姚,一个人出去后晕倒在路边。”要是晚发现一会儿,照母就抢救不过来了。
被提起前科,照母无话可说。最后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去她以前的闺蜜家借住,保证身边有人在。照家意见才达成一致。
整理完行李后,照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妈妈,以后顾姒来家里,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是吧?”
“当然,不过姚姚放心,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不会少的。”照母担心照姚会有种被忽略感。
“谁担心这个?”照姚不在意摆手,说:“我是想着,既然是一份子,总不能总是顾姒同学,顾姒同学这样的叫,太生疏了,得亲昵一点。”
“对啊,姚姚你说的对。”照父锤手。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可是叫什么好呢?”照父一脸苦恼。
照姚的名字是他和照母名字的结合,“姚姚”则是喊顺口了,可顾姒同学,总不能喊她“姒姒”吧?
多不好听啊。
“诶,我想到了。”
照家父女齐齐望向照母,后者灵光乍现,问:“觉得‘阿姒’怎么样?‘姒’字一来是古姓,若是和姚姚一样称叠词,不顺口;二来有美好之意,若是加以‘阿’字搭配,则可寓意‘开始的美好’,既顺口又好听。”
照父海豹式鼓掌:“不错,很好,不愧是我学识渊博的老婆大人。”
照母微微脸红。
“要不,在中间加个偏旁,唤‘阿娰’吧?同音,只是字形有变化。”一旁的照姚首次没有为父母爱情而牙酸,认真提出一个建议。
照母愣住,很快又温和开口:“可以说说原因吗?”
“只是想着,用‘娰’字,是不是可以表示她的身边有人陪伴?”秦清说过,顾姒独自生活很久很久,照姚不希望她是孤独一人。
照母:“……”她摸摸照姚的头,什么也没有说。
“妙啊!”
“!”
照母一惊,只见照父像个大傻子一样疯狂拍手,忍不住又是一个爆栗。
“那以后就喊‘阿娰’吧。不过记得先询问本人的意见。”
照母一锤定音。
时间回到当下,顾姒若有所思。
居然是这样的吗?怪不得。
她看向倒塌的黄木花架,一片狼藉中,白色的茉莉花瓣糅杂着潮湿的泥土,细小的藤叶翻折、破碎、
失去原有的颜色。
“其实,我的名字,最初是‘顾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