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洛襄目光沉静如死水,再慢慢转向身旁的洛枭,声线如绷紧的弦一般窒涩不已:
“洛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洛枭抬眸看他一眼,心知已无法再瞒下去。
朝露只将生前身后的筹谋告诉了他一人,一直以来无法与人言说的酸涩此刻上涌,洛枭哽了哽,道:
“露珠儿病得很重……为了你和高昌,她和佛门做了一个交易……”
……
洛枭眼眸微垂,一字一句说完这桩事。
待他再抬首的时候,他发现洛襄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温润春夜里的疾风,那么此刻便是刀割血肉的冰风雪暴。
洛襄面上的血色在一瞬褪去,凝结成了一股凛然杀意。
这样的杀意,洛枭很熟悉,正如两军对战之时的交锋,利刃出鞘的寒光。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洛襄已往回走去。
绛袍与金甲交织的兵阵自觉地避退一旁,收起兵戟,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洛襄一撩僧袍,袈裟铺展开去,提步朝玉阶上一步一步走去。
“从前我只道佛门迂腐不化,明哲保身。弃高昌信众于不顾,放任北匈铁蹄践踏生民,对受灾万民见死不救……我却没想到,竟会为了蝇头小利,为了所谓的颜面,而胁迫一个性命垂危的弱女子?”
“是她自己甘愿为之!我等不过是成全于她!”
“成全?”洛襄眉间一蹙,轻轻重复道。
他薄韧的唇微微勾起,讽意昭然:
“佛门强,她弱。恃己之强,凌人之弱,谓之成全?”
“利用她,达成不可告之的目的,谓之成全?”
“以她的性命,成全佛门的颜面,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洛襄的声音仍是平静,平静得像是暴雨将至的海面,底下埋着滔天巨浪,令人心惊胆寒。
此生入佛道,不就是为了渡己渡人。他心知此生已深陷爱欲,渡不了自己,只求渡尽众生。
可他今日发觉,他所执之道,已无法再渡人了。
如此,他索性再无顾忌了。
长老们愣了半晌,戳破了这一层遮羞的薄纸,他们的面色如见鬼一般惨白,抬手直指着走上阶来的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问道:
“今日,你本将受封佛子,却尘缘未了,为了一个女子,让佛门在全天下人面前出尽了丑,今后西域佛门脸面何存,佛道何存?你一旦种下恶因,终要结恶果!”
洛襄立在阶前,自高处,俯瞰天地,俯瞰众生。
万丈红尘,何其瑰丽。
他轻轻一笑,道:
“若我不再是佛门弟子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似平地惊雷,足以令在场所有人登时都呆住。
洛襄掠过无数道向他涌来的惊异视线,一把扯去身上华贵的玉白袈裟。
缝袖的金线撕裂,无力地飘散。镶嵌的珠玉断裂,坠落于满地。
曜目干净的白如一阵尘烟,散在天地之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摘下项上的黑琉璃佛珠,掌心一用力,将佛珠一颗颗碾碎。
琉璃化作锋利的砾石,划破他的指腹,修长干净的手指遍布血痕。
枷锁已断,鲜血淋漓。
“空劫,你这是要做什么?”净空法师老态龙钟,眼看佛门百年来天资第一的弟子渐入疯魔,颤声问道。
洛襄已取下头上佛子的宝冠。冠由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等七宝制成,冠前中央镶摩尼宝珠,乃佛门至宝,无上菩提,无上威严。
他将象征权柄的宝冠轻置于地面,一字一字道: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佛门弟子,更不再是佛子,世上再无空劫。”
“我已是一介凡人,钟情一人,因果自负,生死不悔。”
一时间,天地俱静,声息全完。连嘈嘈的经筒都忘了转动,风声都停了下来。
“洛襄,你不必……”洛枭惊觉,回过神来,神情一震,心中五味杂陈。
“我意已决。”洛襄说得干脆利落。
他觉得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不是他放弃了自己的道,而是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道。
佛道救不了众生。道不同,他已不欲与之为谋。
今日之局,只不过将血淋淋的真相剖开,让他正视自己的内心罢了。
洛襄眸中血丝历历,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挡在面前的绛袍武僧,淡淡道:
“何人阻我?”
赤潮凝滞半刻,纷纷散去,再无人敢拦他。
面前是康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
他都笑往。
马蹄声烈烈。洛襄一身寡白僧袍,金丝甲胄,身后跟着无数群情激愤的高昌王军,将高耸入云,却不达天际的浮屠塔断然抛下。
王城内,万千寺庙,钟声大鸣。
洛朝露从一声一声哀鸣般的钟声中惊醒。
长街归来,回到驿馆后,朝露被几名侍女看管着,在一处厢房休憩。
她浑身无力,又昏睡过去。
一睁眼,只见窗外落照余晖,甚是好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域这样好的夕阳,她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婚礼之婚,意为黄昏。汉人成亲,都是在日暮之时。
待日照西斜,吉时已到,朝露便被侍女扶起,稍稍整妆仪容,又抹了一层粉,前往正堂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