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自从主子在京中大病初愈,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一路有如神助一般攻城略地,独闯西域不说,连女色都意兴寥寥,从来不愿沾染分毫。
方才看到他与这一绝色胡女在帐中略有纠缠,以为难得来了兴致,却也不过是给她套上脚链,谨防刺客偷袭。
亲卫暗暗摇头,默默退了下去。
……
洛朝露走出中军帐的时候,身子发软,每一步都是在颤抖的。
李曜一醒过来,不仅拿刀恐吓她,还立马赤身压上来。他擒住她踝骨的那一刻,她以为他是在装瞎,已经认出了她。
就差一点,她就要卸下伪装,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与他鱼死网破。
已不知不觉离开那帐子百步远,她心中仍是惊悸难消。
每走一步,脚上银铃声动,她顿时烦躁无比。
李曜素来疑心深重,若非伤重失明,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女子近身。这一圈以赏赐之名的银铃脚链,是一道冰冷的镣铐,要限制她,要控住她。
朝露沉心定气,开始思虑道,虽然李曜负了伤,但她的使臣队伍跟着训练有素的大梁骑兵,行军速度并不慢。
只要再忍耐几日,一到乌兹,使团必要与梁军分道扬镳,她马上就能摆脱李曜。
朝露踢着石子儿回到自己营地的时候,邹云递上了新买的玫瑰馅馕饼。
她尝了一口,清甜可口,却始终不是那个味道。
脑海中想起那个人每一回递玫瑰馕给她时,清俊的面容,低垂的眼睫,温润的眸光,淡淡的笑意。
又想到,洞窟中不同于以往的他,生涩却狂热的吻,带着烧灼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她身间,如雪地肆意绽开的玫瑰。
温柔而热烈。清冷却灼人。
朝露咬一口馕饼,回忆着,忽然想起,方才她离开的时候,恍惚听到李曜的亲卫禀告,听到是“高僧”为李曜解的毒。
朝露心下一动,一路跑得太快,身上落满叶丛里的露水,沾湿衣袍和发丝。
再回到中军帐之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僧人从帐中走出来。
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他在佛塔闭关,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心底沉郁已久的涩意泛了上来。连口中的玫瑰蜜丝都变成了苦味儿。
她好想他。好想再见他一面。
数日后。
乌兹边镇,歧城。
修葺一新的千佛寺内,千万盏灯烛,华光明耀。
暮钟之后,入夜寺门本已闭阖,却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
主持漏夜被沙弥唤醒,来不及整肃仪容便起身,踉踉跄跄赶至大雄宝殿之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头上僧伽帽也来不及扶正,一入眼,便是佛像前一字排开的武僧,气魄压人。
数年未见过这种阵仗,主持以袖口擦了擦额头,撩了撩被冷汗浸湿的后背,身上昂贵的袈裟促成道道金光,在灯下浮动。
他不敢抬首,只微微掀起眼皮,朝堂前望去。
新塑的金身佛像下,一众武僧正中,立着一身量极高的僧人,玉白袈裟如风如云,清冽之中带着一股不可近的彻寒之气。
只露出半边俊朗的侧脸,正在浏览一卷卷呈上去册子。是寺中账簿、人口簿、僧籍,以及寺县志。
骨节突出的长指翻动一页纸张,冷肃的浓眉轻皱一下。
他眉头每微微一动,主持便心惊肉跳,被身后的沙弥拄了拄,示意他该行礼。
主持忐忑不安,上前禀道:
“不知佛子亲临鄙寺。贫僧有失远迎,还望佛子恕罪。”
寂静中,唯闻纸张翻动的轻声,时有烛火芯子破爆一声。
主持面上发了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来不及拂下,就滴落在地。
“短短半年,僧侣人口增加近千人。”洛襄合上手中卷册,冷冷扫一眼跪满一堂的众僧,道,“歧城周边连年征战,贵寺却连香火油钱都翻了一番。”
传召上来的僧人面面相觑。
佛门传道,自然是以收入佛弟子为荣。歧城寺庙,僧侣人丁兴旺,从知客到沙弥到比丘等梯度得当,合该赞颂,为何佛子面有厉色。
主持不解道:
“可是有所不妥?还请佛子指点一二。”
洛襄将卷册轻轻掷在桌面。香案一动,烛火一晃,堂下众人身形随之也一颤。
他捻着虎口上一串黑琉璃佛珠,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开口道:
“歧城柳县张家,男丁三人,原农户,今年一月失田,二月皈依。”
“歧城城西魏家,男丁二人,原农户征兵,今年一月逃役,一月皈依。”
“歧城城北吕家,男丁四人,原城防驻军,今年二月皈依。”
……
每念出一个案例,前排几个油头粉面的僧人将头垂更低,掩了掩身上金灿灿的袈裟,心中大为震颤。有一肥头大耳的僧人抹一把汗,小声辩解道:
“西域诸国尚佛,故有惯例,皈依佛门的僧人,可不收赋税,不受兵役徭役。他们是自愿来投……”
“如此惯例,是让你们大开方便之门,招人敛财的?”洛襄回想起出莎车国到歧城以来,一路惨淡凋敝之景象,低斥道:
“自歧城以南,农户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你们不开仓赈灾,反倒占人良田,侵吞私财,赚得盆满钵满。军户人丁凋零,不敌外寇,你们反倒逼人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