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沉沦中的洛襄头皮发麻,茫然间,缓缓抬眸,对上她的眼。
变了脸色的少女甩开他朝他伸出的手,撕碎他为她抄诵的佛偈,秀长的细眉挑起,娇嫩的唇瓣吐出冰冷彻寒的箴言:
“我才不会和你一道修行。我不过是诱惑你,利用你,就想看佛子沉迷欲望,坠下神坛。”
柔情似水的眸光在一点点变得冷艳,微微翘起的眼尾尽显她的残忍和无情。
好似,这才是她本来面貌。
他的心头狠狠一缩,是痛意。少女仍在他眼前不断晃动,细细密密的香汗荡在颊边鬓角。
皎白的面容欺霜赛雪,泛起了阵阵潮红,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身间靡丽的光晕开始碎裂。
洛襄的眼帘遽然一暗,又一亮。
“佛子空劫,你可知罪?”
是长老们震怒的声音。
洛襄微微仰头,王寺的佛塔高耸入云,上达天际。金身佛像依塔身而建,威压迫人,一视同仁,睥睨底下朝拜的渺小俗世凡人。
佛陀周身的天龙八部众和罗汉金刚怒目逼视,手中神兵利器锋芒出鞘,直指正中伏跪在地的他。
转经轮铮铮有声,他听到自己道:
“弟子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师尊面露悲恸,朝他低声道:
“空劫,只要你说,是那妖女勾引你,诱使你破戒,便不必受刑。你闭门思过,之后还是佛子。”
面对众人或哀叹或嘲讽的注视,洛襄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那位疯疯癫癫的师兄空法,还有那个名唤“茹仙儿”的女子。
师兄于他,有教养之行,恩重如山。师兄离去前,曾将她托付于他。
她以渎佛之名,死在狂热的信众棍棒之下,他赶到之时,却只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身体,师兄掩面救不得。那一幕自幼时起就一直烙刻在他心头。
绝不要再来一次了。
洛襄抬眸,声色端持,一字一句道:
“是我心悦于她,自愿破戒。”
“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所有罪业,皆在弟子一人,与她无由。”
师尊失望,长老苛责,众僧惊惧。无数道声讨的视线像是利刃一般剖心断肠,不可置信地目睹神佛的堕落。
之后,五十刑杖,杖杖在身,筋脉尽碎,折了他一身傲骨。如此,算是偿还了佛门的养育之恩。
时维一月,风雪交加,寒意彻骨。洛襄身心一片轻松,终得自在。
他倒在雪地中,血泊漫开,莫名让他想起乌兹王庭那一夜泅染了他玉白袈裟的点滴落红。
待终于养好了伤,他不再是佛门中人,一步一步周游西域。
在大宛国助王军克制北匈之时,被赠予过她最爱的汗血宝马。路过于阗国,找到一块无瑕的血玉,在上面刻下她的闺名。在高昌国的金身佛像前,虔诚祈愿她此生平安无灾。
其间,总是听到路过的汉人行脚商时常说起汉地的习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那么按照汉地的习俗,他和她应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一个念头一旦种下,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辗转漂泊,历经艰险,终于踏上了乌兹的国土。
天山脚下,雪岭千里,银装素裹,十里红妆。那一日,正逢乌兹王女出嫁大梁。
镶金乘舆,垂丝帷幔,喜绸飘扬。由大梁皇帝亲军护送,极为郑重。高头骏马列阵,骈车并驾,仪仗繁冗,一派天家威严。
他立在万民之中,举头遥望送亲的队伍如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王女高高坐在送亲的鸾座之上,一身赤红嫁衣,凤冠霞帔,手捧绢扇。
那一日,风也徐徐。错身之际,帷幕被吹开,露出她的笑靥,满溢着为人新妇的羞赧与喜悦。
他听到熟悉的娇声对侍奉的女官笑道:
“我的夫君是大梁的皇帝。我将来,也许能做皇后呢。”
刻着“朝露”二个汉字的血玉掉落在地,被滚过的四驾车辙碾作齑粉。细小的碎玉有如血迹,迤逦一路。
即便在梦中,他也在心底深知,这就是她的本来面貌,真实心意。
浮浮沉沉间,心口痛意汹涌,蔓延全身,急于要寻一个宣泄口。
再睁眼之时,身前的少女竟还未离去。为了迎合他,她还高高昂着头,纤长的雪颈向后仰去,青丝散开曳地,发髻上只剩一支孤零零的钗还在疾烈的风中摇摇欲坠。勾魂夺魄,媚而不自知。
这一梦,竟如此之久。
既然是梦,他为何还要克制,为何不能肆意撷取?待烈火燃烧殆尽,一切总会化为尘迹。
于是,他抓紧了那一瓣小小的嫣红,想要在掌中揉碎却又不忍。这是一道刺痛他的伤口,需得吮于口中反复厮磨,才勉强觉痛意稍减。
他忆及,她之前在乌兹王庭确实说起过,想要亲眼目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还有高昌国的千丈金佛。也曾满眼期许地说离开王庭后,要和他一道走遍西域,陪着他著书译经。
一贯的虚情假意。
他望着她已在怀中失了神,依旧不动声色,出离地冷静。
哪怕暖玉生香,尝到口中却只剩下苦涩。
“襄哥哥,你弄疼我了……”她嘤咛一声,面上红晕更艳,漾着水波的眸子泫然欲泪,好不可怜。明明吃了痛,一双藕臂还勾着他的颈不松手,只将朱唇绞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