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之前许你之事,我没有忘。”
语罢,他敛袖离去,拂过身侧一树白蕊杏,落花纷纷,如雪如云。
只留朝露愣在原地,眼睫微微颤动。
她模模糊糊记得,困在那洞窟的时候,洛襄好似确实说起过,为她备下一支军队什么的。
当时她以为他不过是责怪她擅作主张去仙乐阁,结果身陷险境,却没想到,他从佛窟回到王寺这几日,一直在筹备,言出必践。
钱和兵,正是她现在需要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朝露心中难掩雀跃,却又生出几分困惑。
洛襄的意思难道是,戾英有的,他也有吗?
他今夜一言一行如此古怪,倒像是在吃味?
朝露心中五味杂陈,回到房中,拿起一碗刚熬好的浓茶,望着乌黑的色泽许久,一饮而尽。
……
夜色犹深,月色胧明。
离开朝露的庭院后,洛襄在清寂的王寺独自绕行了一圈又一圈。回到佛塔之时,肩头身上已落满杏花,有如覆着浅雪。
堂前侍奉的小沙弥缘起已倚着门睡着,美梦犹酣。
洛襄脚步放轻,行至案牍后方一处隐秘的藏书架。他抬手,从数本厚厚的佛文经卷之中,抽出一卷夹在其中的绢帛,放置在案前,缓缓摊开。
是那一封他从乌兹王庭带回来的婚书。
案上错金博山炉的檀香一直未熄,薄薄的烟气散出香息,已是极淡,连带着婚书上的红纸金字都朦胧起来。
烛火幽幽,洛襄在暗中凝视着绢帛上被烟气掩去的字迹。
好似字迹淡去,就能不通其意。
他神思悠悠,不禁想到了那一日。
他要将这卷婚书交予她时,她决然拒婚的神色。
向他谈及她的心上人时,她眼中迸出的光亮。
断言心上人不会娶她时,她强颜欢笑的涩然。
当时,她原来只是不知道,她一直以来的心悦之人,就是她父王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莎车国的王子戾英。
戾英和她自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即便数年不见,方才亦可以这般亲密无间,如同他少时见过的那些一对对的俗世恋人。
王子王女,天作之合。
谁能不说,本来阴差阳错,确是一桩天定的姻缘。
洛襄猛地一抬手,收拢了面前的绢帛握在掌中,沉闷一夜的胸口充溢着痛涩。
他端坐案前,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已近燃灭的烛台火光煌煌,烧得很旺。指间的绢帛轻飘飘地流泻下来,边缘掠过烛台,火光摇曳跳动。
空中升腾起一丝极细的烟气,火苗缓缓吞噬柔软的绢丝,留下蜿蜒的黑痕。
洛襄静静看着,没有动。
婚书若是就此烧毁,这桩亲事便再也无凭无据。
再加大寺防,让戾英无法再轻易闯入见到她。长此以往,他终会娶妻,她终会淡忘。
那么,他就可以将她一直留在王寺。留在他的身边。
脑中已列出万全的应对之策,眼前却恍惚看到她说“做不了夫妻”时眼底的泪意。
洛襄起身抬手,遽然掐灭了烛火。
贪婪的火光烧尽,暗室唯余一缕轻烟,袅袅散去。
干净的指腹留下一道烧伤的焦痕,灼热的烫意带着一丝痛,传至心口。
翌日,戾英带着几个健仆提着一宝箱,一大早便敲开了王寺的大门。
昨夜行刑的武僧自是知道轻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一杖是落在实处的。但他仍是故意拖着一条腿,拄着玉杖,摇摇晃晃走进佛堂。
待洛襄上完早课回去,男人正金刀大马地坐在首次座上,左手品一口香茗,右手把玩着一颗玉石。
一见到他,戾英“腾地“从座上起身,腿也不瘸了,挺直了腰背,微微俯身行礼道:
“佛子。”
洛襄径自掠过他,接过缘起递上来的茶盏,没有应答。
“我今日前来,是想来带走朝露的。”戾英道。
洛襄从茶水的雾气中缓缓抬眸,看到戾英朝他微笑道:
“我心悦她已久,欲娶她为妻。”
堂前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可以听到远处传来比丘修佛的梵唱诵声。
洛襄不动声色地抿一口茶,看也不看他道:
“莎车王室子女向来与西域大国联姻。她已逃出乌兹,将来若不再是王女,你的父王要你另娶他人,你当如何?你并无婚姻自主的资格。”
“我大哥娶了北匈左贤王之女,我二哥娶了高昌的长公主,联姻之事,他们都完成了,我自然是可以娶我自己喜欢的女子。”
戾英应答如流,重音落在最后几个字上。洛襄将茶盏放置一侧,看一眼志得意满的少年,淡淡道:
“你喜欢她?”
你凭何喜欢她?
“你利用她换取我的雪玉,将她作为筹码,可称之为喜欢?”
她不如一件你心爱的器物。
“当她孤立无援浮在碎冰上,连邹云都淌进了水中,你却立在湖边不动,可称之为喜欢?”
她更不及你的性命重要。
还谈什么心悦已久。
堂前俊朗的少年立着没动,一一听着,不惊不恼,面上没有露出一丝难堪,反而抿唇一笑道:
“可她也喜欢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