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病
祝彩衣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她朝思暮想、时刻惦念着、恨不得剥其皮拆其骨的小师妹云碧月。
只是眼前这位小师妹的容颜似乎与过去有着细微的差别。
祝彩衣记忆中的云碧月时刻端着纯净美好的模样,纤尘不染,白璧无瑕,像云中仙子,像月里姮娥,就是不像一个活脱脱的人。
而现在这个,她俏生生地立在祝彩衣面前,横如远山的秀眉轻蹙着,白里透红、面泛桃花的一张脸皱皱着,粉唇轻咬,清澈如琉璃的眸中盛着薄怒。
比起过去的云碧月,更添了几分真实,好似画中仙终于走出画卷,沾了俗世的人气,活泛了起来。
岁月几多辗转,世事几经浮沉,人,总是会变化的罢。
祝彩衣想。
但无论如何变化,有一样是永不会变的,她是她的仇敌,是将她推进地狱深渊的罪魁祸首,是她此生最恨之人!
祝彩衣静静地与云碧月对视,眸中风云变换,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她好想立刻就向那人坦露身份,好想对她说:
“小师妹,云碧月,那个曾经被你伤害到体无完肤的人化为厉鬼回来了!”
好想现在就拧下她的脑袋,吞噬掉她的灵魂,让她也堕进地狱里尝遍自己所经历的痛苦!
可是万千思绪在脑海里反复翻滚,到嘴边只化作一句:
“姑娘,我没想死,你误会了。”
祝彩衣对云碧月露出一个淡淡地微笑,既不过分热情,亦不太显疏离,是个恰到好处、礼貌地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耐心地等待吧,总有一天云碧月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成为她的阶下囚,到时她会一点点、慢慢地折磨她,让她也体会到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滋味!
云碧月不知祝彩衣心中所想,她眨眨眼,望着面前的青衫少女。
少女很瘦,极瘦,腮边没有二两肉,身形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皮肤很白,极白,白到面无血色,白到透明,伸出手能隐约看见里面的血管。
但也极美,斜落的阳光落在她肩头,将她半边身子镀上一层璀璨鎏金。
背后广袤无垠的绿荫,她孤身立在天地间,俨然一支生长在茫茫树海、向阳而生的翠竹,遗世而独立,入尘而不染尘。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美女,咬起人来比路边的野狗还凶。
云碧月遗憾地想,半信半疑地问:“没想死?那你到崖边作什么?”
祝彩衣道:“欣赏风景,我初到阙阳宗,久闻黄肠山玉皂峰多奇景,一直心向往之,今日难得有此机会,便上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那你早点儿解释清楚啊,至于咬人吗?”
云碧月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看着肩头一时半会儿消不掉的牙印。
咝!好疼!她真不该多管闲事。
祝彩衣心说“你也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呀”,脸上则流露歉意:“抱歉,突然有人从背后靠近,我一时有些害怕,下手不知轻重,还望姑娘海涵。”
云碧月看她,纠正:“是下嘴。”
于是祝彩衣坦然地复述了一遍:“抱歉,突然有人从背后靠近,我一时有些害怕,下嘴不知轻重,还望姑娘海涵。”
云碧月眼角一搐,这种态度真看不出来是道歉,而且这句话的话外之音明显就是说:
“是你自己不明不白地抱上来,我只是自卫。”
云碧月很后悔,特别后悔,后悔脑子一抽跑来山上瞎转悠,后悔没听卦上的预言。
昨天夜里她闲着没事给自己卜了一卦:大凶,近日有血光之灾。
可她没信,觉得那是迷信。
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救人不成,一句“感谢”没落着,还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
云碧月只好自认倒霉,毕竟的确是她没弄清楚就上手的。
“算了,也不全是你的错,怪我太冲动。”
云碧月摆了摆手,表示不再追究,转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又回头提醒:“不过崖边还是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神仙都难救,我劝你还是离远一些。”
该说的她都已经说了,听不听、领不领情都是对方的事。就算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也跟她没关系了。
祝彩衣眯了眯眼,见识过云碧月隐藏在纯良面孔下的蛇蝎心肠后,她可不信对方会这么好心。
无外乎是在外人面前维持自己的美好形象罢了。
不过既然对方喜欢装善良小仙女,那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
祝彩衣想着,清亮的眼眸弯成一双月牙,脸上绽出动人笑意,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仿佛对云碧月的“不计前嫌”极为感激:
“多谢姑娘提醒……”
然而不等她说完,胸口猛地一窒,灵魂感知到肉身传来的痛楚,一种极其强烈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是方才与云碧月争执时太过用力了吗?还是从阙阳宗内苑走到后山,走得太快了?
肉身似乎承受不住,旧疾开始复发了。
祝彩衣右手抚在胸前,胸口仿佛有巨石压着,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像当年她在九连洞虚的溺水水底,被湍急的水流压迫得无法呼吸。
但她现在是鬼啊,虽然与肉身共享了感知,可这种痛苦对鬼王的灵魂而言,不过搔痒而已。
她唯一担心的是肉身会坏掉。
云碧月见祝彩衣神色有异,问:“你怎么了?”
“没……”
祝彩衣想说“没事”,可她刚开口,喉头就一阵腥甜,鲜血顺着嘴角淌下,像房檐滴红雨,淅淅沥沥不停。
云碧月吓得一哆嗦。
我去!她刚才还说血光之灾,这马上就见血了?
祝彩衣没当回事,拿出正在用的丝帕,去擦嘴巴上的血。
谁知不仅没擦干净,丝帕在嘴上一抹,还将苍白无色的唇染上两瓣朱红,显得无比妖艳。
血止不住地淌,渗透丝帕,从指缝流出,弄得满手鲜红。
祝彩衣无法,直接去捂嘴,想阻止血继续流。
云碧月高声喝止:“别动!”
她快步折返回来,随手掏出一颗丹药欲往祝彩衣嘴里送:“把这个吃了。”
祝彩衣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她,用一种冷冰冰地、充满警惕地眼神看她:“你作什么?”
这颗丹药让祝彩衣想起了当年那一枚惑心丹,大小颜色气味都差不多。
云碧月却不知祝彩衣心中所想,她对上祝彩衣满是怀疑地眼神,心头不是滋味。
她这么好心好意地帮忙,到头来人家根本不领情,还认为她图谋不轨。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云碧月想干脆不管她了,但人命关天,她实在不忍心视若无睹,只好耐着性子解释:
“这是能暂时缓解病痛的丹药,你吃了就不会吐血了。”
祝彩衣将信将疑。
云碧月又道:“没毒的,你若不信,我吃一颗给你看。”
祝彩衣摇头:“万一你吃的这颗没毒,其他的有呢?”
云碧月气闷:“我若要害你,直接将你扔在这里不管就是了,何必让你吃药?”
“谁知你是何居心?”
祝彩衣垂眸,面庞惨白如纸,胸口随着她的喘息一起一伏,每句话说到句尾都像快断气似的:
“这样吧,两颗丹药……你各吃一半……我吃剩下的……”
云碧月叹了口气,这人真是被害妄想症严重,话都快说不完整了,脾气倒是扭得很。
云碧月答应着,又取出一颗丹药,一共两颗,当着祝彩衣面各咬了一口,再递给她。
祝彩衣这才放心吞下丹药,一入口,极淡的桂花香,和方才在她身上闻到的气味一样。
让祝彩衣不由回忆起云碧月的香肩留在自己齿间的口感,她回味似地抿了抿嘴。
片刻之后,祝彩衣感觉丹田处盘旋着一般暖流,嗓子清爽了些,胸口也不闷了。
最重要地是,血止住了。
“瞧!我没骗你吧!”
云碧月乐颠颠地道。
她高高扬起眉毛,浓黑睫毛上下摆动,如鸦羽振翅,粉扑扑的一张美人桃花面春风荡漾,脸上每处线条都透着得意。
祝彩衣颔首,再度恢复了之前柔柔弱弱地模样,施了一礼,诚心诚意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方才是我多心了,还望姑娘见谅。”
“不必言谢,丹药只能暂且缓解病痛,还得让我给你把把脉,开个方子才行。”云碧月道。
既然人家这么诚恳地道歉,她就不跟病人计较了。
祝彩衣一怔:“你还懂医术?”
云碧月自信一笑:“略通一二。”
说完,身子向祝彩衣靠过来,食指和中指搭上祝彩衣右手脉搏。
祝彩衣很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小师妹云碧月可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
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云碧月,其实并不是她所认识的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