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康仵作说“小姑娘不如当作不知道这些小事”，说的十分诚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怜惜关怀。 </p>

    楚亭月苦笑：“您既然这么说了……那肯定是不能不管啊。别的不说，光是这么个悬念，不能弄清楚，我今晚都睡不着。” </p>

    “去拿冰块来！” </p>

    冰块在沁红的皮肤上擦过，一朵红花浮现在雪白的肌肤上。 </p>

    殷红朱砂，业火红莲。 </p>

    这是白莲教的标志。 </p>

    楚亭月愣了许久才喃喃道：“白莲教秘药刺青的传说居然是真实的……” </p>

    很多人都传说，白莲教入教之后要刺下“业火红莲”，这既是帮内相互结识的凭证，也是入教之人的投名状。 </p>

    刺青用的颜色是教中特制，等闲去除不掉，若是叛教，都不用白莲教自己收拾，随便向官府告个密就够送这哥们充军塞北了。 </p>

    对此，楚亭月是嗤之以鼻的，历史上白莲教全盛的时候，教民数千万，一个个都“秘制颜色刺青”忙也忙死了。 </p>

    成祖时剿灭唐赛儿叛乱之时，抓到的兵丁也没几个身上有“业火红莲”刺青，别说兵丁，连中层头目都没有，她一度觉得这就是民间传言。 </p>

    直到有一次和张思仁闲聊，对方说锦衣卫抓到一个高层，确实有，但不是刺青，而是如画在皮肤上，栩栩如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 </p>

    顺说一句，那个“高层”就是刚刚越狱，让马指挥使颜面丧尽，害的张思仁天天在浙东群山里爬来爬去的主——董明使。 </p>

    “你说的那个印记是白莲教坛使以上才会使用，调制时需用一种产自异国的奇花。沾此药绘于皮肤上，再敷上一层特质的药膏，只要一个时辰，颜色侵入肌肤，终生不消。但是，这并不是此教最独特的印记。最神秘，最独特的是这种——” </p>

    他指指刘娘子肩上，此时这个印记已经又一次渐渐淡去。 </p>

    “这叫做‘玄女印’。” </p>

    楚亭月瞪大眼睛，一脸懵。 </p>

    “小姑娘没有听过吧？说起来，刑捕司里知道这件事的恐怕都不超过十个。老朽平生也是第二次看到。上一次乃是十五年前，在江西。” </p>

    十五年前，唐赛儿起义余波未消，永乐大帝驾崩后短时间内两换君王，各地教徒动作频繁。当时的领司还是江西靖安郎中，办理过好几桩涉及白莲教的大案。 </p>

    “这‘玄女印’所用配方是白莲教中的顶尖机密，在教中也只有女子才能掌握。用此在身上刺出的花纹，平日不见痕迹，只有在极其寒冷的时候才会显现。” </p>

    刘娘子肩上印记的变化，正是因为死后体温下降才显现了一点。 </p>

    “若是你没有发现，再过一个晚上，这个印记就会彻底消失。” </p>

    ——难怪五仙教急着要弄走尸体。 </p>

    楚亭月内心冷笑了一下，若非他们这番举动，她根本不会如此认真、反复的查验。 </p>

    刘娘子死状清晰，又是贵家主妇，即便是康仵作前来，也不会解开她的衣服查验。 </p>

    这就叫做欲盖弥彰。 </p>

    “这‘玄女印’又代表着什么？” </p>

    她知道白莲教最初的至高之神是弥勒，到了元朝中后期，特别是大明开国之后，九天玄女、红莲圣母、佛母的信仰甚嚣尘上，甚至盖过了原本的弥勒净土之心。 </p>

    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无生老母”信仰，当下已与原本的弥勒信仰分庭抗礼。（备注：无生老母兴盛要到清代。） </p>

    相对应的，女教徒在白莲教的地位与日俱增，到了唐赛儿起义，这位女魁首以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奇术闻名，她就被称作“佛母”，教内称其九天玄女下凡。 </p>

    可是……楚亭月回想一下刘婉音的举止…… </p>

    不会吧……不会吧…… </p>

    不说别的，白莲教要走到高层，期间有着大量试探，很多仪式堪称严酷，非意志坚定者不能成。 </p>

    刘婉音这样的风格都能成为佛母级别的魁首，那大明朝真不用为白莲教头痛了。 </p>

    “这事我也是从领司那里听来的……” </p>

    这个玄女，当然不是“九天玄女”那么高级的存在，实际上他们是特别培养出的高级□□。 </p>

    她们通常在七八岁就入教，大部分出自虔诚的白莲教世家，也有一些是买来、捡来的。经过七八年细心培养，分不同等级，送去白莲教要拉拢或者监视的官员身边。 </p>

    对白莲教来说，一举数得。 </p>

    一方面可以搜集情报，又能让美人吹枕边风，不断拉拢，即便不入教也能与其暗通款曲。 </p>

    最绝的，对方真的油盐不进，或者还对白莲教步步紧逼，那就直接引爆——向官府密报某某与白莲教私通，证据么，他的爱妾就是教徒。 </p>

    到时候，对方百口莫辩。 </p>

    哪怕最终证实冤枉，也免不了革职为民，毕竟家眷里都能混进教徒，还能指望你治理下的地方河清海晏？ </p>

    “这些</p>

    ‘玄女’都会被打上这个印记。这个娘子的印记属‘上等’，我们在江西见到的那个也是一样，那娘子一个孤女，经过反复运作成了五品官的侄女，正儿八经嫁给一个大官当了续弦太太。 </p>

    “那官员一家近半入教，最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p>

    “十五年前……那个大官是时任江西布政使？” </p>

    仵作点点头，叹了口气：“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直到现在老朽也想不明白，一个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的人，一门书香之家，怎就能信白莲教到如此地步！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教中当‘玄女’，将自己的两个年幼侄儿拿来血祭！” </p>

    楚亭月倒吸一口冷气。 </p>

    不管是血祭还是“玄女”，其实都不属于白莲教的正统教义。 </p>

    这是个从北宋末年开始一次次以“弥勒圣境，天下公平”为理想而高举义旗的秘密教派。 </p>

    这是个在元朝末年，以一句“穷极江南，富夸塞北”泣血天下，号召百姓为反抗强权而斗争的教派。 </p>

    这是个曾经头裹红巾，打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发动壮烈的龙凤北伐，驰骋草原，火烧上都的教派。 </p>

    同时，这也是一个在漫长的地下繁衍中，吸收了越来越多糟粕，发展出各种诡异分支，大部分人已经完全忘却了曾经的梦想，沉浸在金钱美色中的教派，甚至为此与官员勾结，献媚权宦，荼毒地方…… </p>

    江西那个案子她知道一些，半省官员牵连，私自加赋，敲诈商人，甚至大举征调徭役去山里修秘密祭坛。 </p>

    为祸五年，民生凋敝，盗匪频出。绝望中的百姓不断起义，又一次次被同样遭到白莲教渗透的地方卫所屠杀镇压。 </p>

    她的师傅正是从这桩案件后从江西司协统连升数级，成为刑捕司镇抚，又在八年后当上了刑捕司最高官员，并被加赐金飞鱼服。 </p>

    “这刘娘子是白莲教中人？” </p>

    康仵作压低声音道：“她既有玄女印，就绝对错不了。看这娘子容貌，当属上品……” </p>

    “有什么问题？” </p>

    “照理说……她不该属于冯素。最起码也该是处州知州这样的级别才配拥有。” </p>

    楚亭月又回想了一下，刘婉音要说是顶级绿林魁首，那肯定不合格。 </p>

    可要从风月上想，的的确确是个顶级尤物。 </p>

    当时她就觉得这位刘娘子与寻常大家夫人不同。 </p>

    官宦人家的当家娘子她见得多了，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刘婉音那股子“风情”。 </p>

    妩媚诱人，却又不是青楼女子那般的□□，当时她还在想，冯素这种当了多年州教谕的“老学究”怎得娶了个如此生动的夫人。 </p>

    “白莲教中豢养‘玄女’的这一脉，将这些女子分成三等。二等由教中富贵人家收养，教以琴棋书画，对她们的控制也是通过这些‘养家’完成的。有些‘玄女’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属于白莲教。” </p>

    “一等的，都在教中长大，直接拜入无生老母座下。她们会受到极其严格和复杂的训练，当然，最重要的是培养坚定不移的信念。” </p>

    这些女子的最后杀招就是“自爆”，朝廷对白莲高级信徒的态度一向极其残酷。若非极其坚定的信仰，决计做不出这种送自己入地狱的事。 </p>

    “在这之上还有极品……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了，老朽一直怀疑根本不存在，只是白莲教中人的吹牛罢了。” </p>

    楚亭月有点想笑，这位康仵作一开始还很谨慎，现在越说越兴奋，这些信息显然不是“只从领司那边听来的一星半点”了。 </p>

    康仵作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咳嗽一声：“巡司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p>

    怎么办…… </p>

    发现白莲教重要人物是天大的事，照理说应该立刻通报刑捕司、锦衣卫以及地方官署…… </p>

    “康师傅，这印记明天早上会彻底消失？” </p>

    “不错。” </p>

    “我等查看过这件事……会不会留痕迹？” </p>

    康仵作哈哈大笑：“小姑娘真敢想，老朽没有听说这东西还有这般神奇。” </p>

    “那就明天午后送还冯素便是。” </p>

    康仵作愣了一下，旋即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这小姑娘真不愧是领司的弟子。那老朽就告退了，这么简单的验尸还让老朽跑一次……遂昌县选个机灵小伙子给老朽当徒弟吧，老朽花个三五年，给他们带个新仵作出来。” </p>

    送走康仵作，楚亭月喊来县衙捕头和陈行，给了他们两张验尸单，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p>

    刘娘子今天凌晨，三更半到四更半之间被人掐死。 </p>

    死前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与人有激烈争斗。 </p>

    最后，让人通知冯素，翌日中午来收尸。 </p>

    捕头大大的松了口气，对楚亭月说：“现在敢说了。刚刚我家娘子来找我，她昨天晚上也梦到了仙姑出世。她听街坊说起……之前和五仙教的误</p>

    会，吓坏了！” </p>

    他夫人岂止是吓坏了，是到县衙就让他辞职别干了。 </p>

    早上的事情已经传遍县城，他们这些人就是胆敢妨碍仙姑兵解升天，与五仙教作对的邪恶势力。 </p>

    他那夫人哭的眼睛都肿了“这要是真的耽误了，我们一家子怎么在县里活下去？都是要遭天谴的呀——” </p>

    捕头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出去，他一走，陈行就一脸崩溃道：“这里的人都有病。县衙一半捕快都来辞职，啊对了，连后面帮佣的都闹腾。那个高嫂子闹腾的最厉害！” </p>

    楚亭月：难怪都这个点了，也没见高嫂子来送夜宵。 </p>

    “这些人是单纯‘闹事’，还是真正害怕？” </p>

    陈行想了一会儿：“两者都有。比如捕头是真的害怕，那高嫂子，我看她并无惧意。” </p>

    “对了，方义成呢？” </p>

    方义成就是秦淮帮众从水里捞起来的那个私塾先生，昨天她被杨二福的案子绊住，方义成跟着秦淮帮众人先行一步。 </p>

    “那书生？进了县城后他就去找朋友了。” </p>

    “王苁呢？” </p>

    “在牢里呢，给他弄了个单间，给吃给喝。” </p>

    “安排自家兄弟盯着，可别来一个‘神罚，暴死狱中’。” </p>

    陈行一个激灵，转身就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