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方义成湖州人，考中秀才后连续两次都没中举。家里也实在没有能力供他继续纯读书下去了。 </p>

    穷秀才能干的活无非那几样，最体面的就是开私塾。 </p>

    这营生在他故乡卷得不行，但是有一个乡绅给他介绍了一条门路，遂昌某地方几个大户人家联合起来修了个书院，供乡人子弟读书，正在请老师。 </p>

    方义成还没娶妻，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p>

    这个私塾就在涂村，作为当地唯一的私塾，周边几个村子参与了集资修房子，也会将孩子送来读书。 </p>

    转眼就是两年，本来日子过得挺不错。 </p>

    说到这里他垂头丧气：“怪我非要管闲事！” </p>

    在和乡邻的接触中，他发现当地对五仙的信仰狂热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p>

    百姓每年都要向地方上的“五仙观”敬献大量的钱财，数量远远超过国家赋税。交不起的人，则去为仙观服务。 </p>

    仙观只要健硕的男子，一带走就是两三年。 </p>

    这种事情，哪怕是朝廷下令做，也一定是民怨鼎沸，甚至“官逼民反”。 </p>

    可当地百姓对此十分平静，无怨无悔的平静。 </p>

    “带走两三年……那就是有回来的人，他们去做了什么？” </p>

    方义成摇摇头：“不可说。其实不少人一去不回。” </p>

    “这样百姓还能无怨无悔？” </p>

    “奇怪的是，有些人回来的时候会发财，还有一些会当上五仙观的道人，在当地人眼里，这比当上县官还荣耀。” </p>

    当地百姓对此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一发财的，那是他们给五仙做事的时候虔诚、努力，得了仙人的赏赐。最虔诚，最有用的，自然就能被道长看上，收为门徒。 </p>

    至于一去不回的，这些人被乡民默契的集体忽略了。 </p>

    最不愿意提起他们的往往是他们的家人。 </p>

    秋江点点头：“发财的是得了仙人赏赐，出事的，当然是被仙人降祸惩罚。家人深恐这种‘渎神’之罪影响他们，自然不愿意提起。这些人家在乡里是不是被边缘化的？” </p>

    方义成连连点头，在这里，只要和“渎神”的罪名沾上，就成了贱民，贱民会被赶到村子边缘，甚至山林中去生活。他们的田地家宅都被瓜分，就是想逃离这里都没有门路——地方上根本不给开路引。 </p>

    方义成生长的过程中没受过这种信仰的影响，又自诩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正统儒生，有时候就会在上课的时候夹杂点“别迷信，迷信害死人”这样的私货。对被排挤的贱民也曾施以援手。 </p>

    日积月累的，就引发了乡民对他的不满。 </p>

    他说的正起劲，一人插嘴道：“可我听说……涂村的私塾先生被逐出是因为勾搭人家有夫之妇，还被捉奸在床……” </p>

    “污蔑！我和你说……你是亲眼看见还是怎么着？” </p>

    “所以真实情况呢？” </p>

    方义成犹豫了良久才道：“我的一个学生，从小父母双亡，与祖父母相依为命。他非常聪慧又勤奋好学，我非常看好他。其父生前经商，给家里攒了些家底，也足够将他抚养成人。可是一个月前，他祖父忽然要把所有家产都捐给仙观——就涂村那个仙童观。” </p>

    “啊——” </p>

    “是不是很莫名其妙。所有财产啊，田地银钱都不要了，连宅子都说他们百年之后也给出去。你们说说，这可让一个十岁孩子将来怎么过啊？” </p>

    “对啊，他的祖父母难道没有一点不为他考虑。” </p>

    “要说没考虑呢，也是考虑了。他们让他去观里出家，说是玄昊真人同意收他做亲传弟子。我那学生不愿意，我看他可怜，就……上他家里劝了几回，管了管闲事。” </p>

    前面插话的人又道：“可我听说这事已经是半个月前了，你怎么还留在这一代？” </p>

    “被关起来了，被关了半个月！” </p>

    “就这么点事？”众人一副“你编吧，其实还是爬寡妇床吧……”的表情。 </p>

    “这不是，我给县太爷写了封信……然后，被送出去就被发现了。” </p>

    众人：哦…… </p>

    他被关了半个月，几乎怀疑自己会被私刑处死的时候，这天早上忽然被放了，在全村的白眼里仓皇而逃。 </p>

    秋江温言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p>

    “刚刚……还能怎么回事，被人推下水了呗！” </p>

    他搭乘的是在这条江上往返的客船，自有洪村出来的人，对他又是翻白眼就是说怪话。一来二去，大家起了冲突，推揉之下——出事了！ </p>

    有人笑着说：“你确定是被人推下去的？不是自己没站稳？” </p>

    有这么个怀疑也是正常的，毕竟大家都看到船上的众人忙着救人。 </p>

    “诸位看看，这无风无浪，船行平稳，这好端端的我怎么可能落水？落水的那一刻分明是有人推了我一下……对，还有人绊了我一下。肯定是那个船工，当时除了</p>

    村里那货，就他离我最近!” </p>

    一人道：“刚刚船工是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 </p>

    说到这里，方义成更激动了。 </p>

    “救人！什么救人！我生在婺江边，水性不错，不需要人救。当时，分明就是有人在水下拖我，若不是我水性不错，早完蛋了。” </p>

    秋江的从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进来道：“天色不好，水下看不清楚。不过，是有两人靠这位方公子很近，他们还寻思都那么近了，怎么没救人动作。” </p>

    一瞬间，楚亭月想到了处州通判王易成的溺水案。 </p>

    精通水性，无故落水，众人施救却连死数人。 </p>

    死的人……死的人都是处州府的。 </p>

    她脑海关于此案的卷宗一点点浮现，在场人员，每个人的口供—— </p>

    还是不对。 </p>

    当时经办此案的官员显然也考虑过“谋杀”的可能，对在场所有人反复盘问，特别是下水的人。 </p>

    那一天，风大，浪急，水下情况复杂。 </p>

    通判落水，船上几乎所有会水性的都下去救了。有两次几乎成功，却都因为水流湍急，被冲散了。 </p>

    下水有九个人，处州府、遂昌县、船工仆役，除非他们一起串供…… </p>

    楚亭月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念头甩开了。 </p>

    方义成连连拍大腿：“对不对，对不对。我两次都出水了，硬是被人抓着腿往下拽。对，你们看看——”说着一撩裤腿，果然小腿和脚踝上都有明显的红印。 </p>

    秋江咳嗽了一声：“这位公子，船上还有女子在。” </p>

    方义成脸上顿时通红，连连作揖：“学生不是故意的，请姑娘见谅。” </p>

    周围的笑成一片，对江湖人来说，这种动不动脸红的儒生实在是很让人欢乐。 </p>

    秋江挥挥手让众人散开，目光望向楚亭月。 </p>

    “不好说。水下救人本就复杂，这伤……可以说是施救不得法，也可以说是这位秀才挣扎过甚所致——你要不要报官？” </p>

    “报官？我这不是没事吗？这样去报官，只会被打一顿吧……” </p>

    秋江没忍住噗了一下。 </p>

    “其实，我也好奇，那村子里的人关了你半个月，为什么不索性打死了埋深山里去，反而要放你出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搞一个落水而亡？” </p>

    方义成眨眨眼睛，大概是想不通一个少女怎么开口就那么……狠毒。 </p>

    “兴许是学生在本地还有些朋友，又参加过知县的赏花宴，直接死了、失踪了都不好交代吧……而且，他们都说‘没关系，神仙会降罚的’……” </p>

    “知县的赏花宴？谭鸣，谭知县？” </p>

    “对啊！学生的一位同窗与谭知县有旧，替学生写过一封引荐信。知县大人对学生多方勉励。真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官啊——对了，诸位是去县城么？若不是，能不能在前面镇上停一下？” </p>

    “你要去求见县令？” </p>

    “对啊——村子里的事实在古怪，而且我还听说那老人家已经搬到神宫去‘静修’，连亲孙儿都见不到他的面。” </p>

    “谭县令已经仙去。” </p>

    方义成如遭雷劈，过了许久才道：“怎么，怎么可能……知县大人还那么年轻。” </p>

    “意外亡故。” </p>

    方义成愣了许久才喃喃道：“这遂昌县‘意外’亡故的人也太多了吧。” </p>

    “洪村也有很多‘意外’身亡？” </p>

    “不……洪村没有，周边村子有。只是……当地人把除了正常生病以外所有的‘意外身亡’都喊做‘神罚’。” </p>

    秋江脱口道：“这也太荒唐了，这些人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 </p>

    “坏事要找……肯定是找的出来的！” </p>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方义成和楚亭月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p>

    纵然知县大人已经亡故，方义成一时也只能往县城去。 </p>

    他走的匆忙且狼狈，连最后一个季度的束侑都没结算到，囊中羞涩难以回乡，只能去县城找找赏花宴上结识后有点书信往来的乡绅，看看能不能再谋一份生计。 </p>

    刚登岸，就遇到一队捕快——遂昌县衙的捕快。 </p>

    镇上发生了命案。 </p>

    楚亭月随口问了一句，对方一答，陈行脱口道：“这不是杨小英的叔叔家么？他们不是搬去处州府了？” </p>

    陈行没有记错，死的也不是同名同姓之人。 </p>

    遂昌县衙十来年里雇佣的唯一一个少女的亲人并没有按照里正那里记录的去了处州府，而是生活在距离遂昌县城不到十里的镇上。 </p>

    在县衙记录上，杨小英出身贫寒，叔叔在米行干体力活，婶婶在县衙干杂活。 </p>

    而面前的这户人家，深宅大院，锦衣在身。 </p>

    镇上的人喊他们“杨老板”，家里有两间很能赚钱的铺子。 </p>

    捕快们已经看过现场，面对这位刑捕</p>

    司官员的询问，捕头轻松的回答：“纯属倒霉死的。” </p>

    楚亭月现在最敏感就是这个“意外死”。 </p>

    一行人呼啦啦又回到杨宅，苦主一脸懵。 </p>

    不等捕头解释，楚亭月一亮腰牌：“刑捕司巡司查案。” </p>

    杨夫人哭的梨花带雨，完全没有能力招呼。管事的上来问了句：“刑捕司是哪里的衙门？” </p>

    捕头给了个眼色，拉着他到外头嘀咕了一阵子，再回来时管事带上了十分恭敬：“这位大人，我们老爷早上忽然没了气，我等立刻报官。刚刚官府的人已经查过了，是喝酒喝多了出的事……” </p>

    楚亭月望向捕头。 </p>

    遂昌县没有仵作——这门差事专业性高地位反而很低，大部分都是家传，但凡哪一代没生儿子或者孩子坚决不肯干，县里的仵作就开始长时间缺岗。 </p>

    这种情况在大明地方上屡见不鲜。 </p>

    处州府除州治之外的九个县统共就六个仵作，遇到大案只能临近拆借。 </p>

    捕头立刻道：“在报官之前他们还喊了大夫过来，这是大夫说的。” </p>

    杨夫人抽泣道：“奴家寻思着老爷身体那么好，怎么会一下子就走了，兴许还能救……” </p>

    “停尸何处，我去看看。” </p>

    “这……这不是意外吗？” </p>

    “夫人放心，本官只是看看，不动刀、针，不伤尸身。夫人若是不放心，可以一同前往。” </p>

    杨老爷——他的本名叫杨二福，不过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体型颇丰。 </p>

    光看体型，很难相信两年前还是个挣扎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上的贫民。 </p>

    大夫的判断没有错，这是一桩非常典型的酒醉意外死亡。 </p>

    喝多了，还用俯趴的方式入睡，呕吐物堵塞气管，窒息而亡。 </p>

    此外看体表没有伤痕，没有常见毒物的中毒迹象。 </p>

    案子简单得任谁在这里都找不到理由做进一步尸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