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高水远之壹 柳都好人

    二零一九年二月份，全省“两会”召开，程家庚还是没有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岳大哥要他再等一年，道是主要领导对其有偏见。程家庚感觉岳勇的话语权似乎受到了某种限制，他不敢对明年抱有希望了。也没有参加经济界别委员的聚会，酒喝不了，交人脉扩商机没欲望。他觉着自己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儿。年后，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关于岳大哥的传言，他祈祷但愿只是传言而已。

    这天中午，刘东升把程家庚叫到天利大酒店给狗哥儿庆祝。狗儿哥获批安居房，并被评为“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感动柳都人物”。一辈子修车子还能感动柳都了？而饭桌上，确认两个认识的获选人物的名字，他瞪了半天白眼。一个发小儿狗哥儿，一个东郊汤卦师。

    狗哥儿获选因由是多年照顾社区里两个老人，牛奶奶牛爷爷。记得讨饭时，他们就住在村子东北角一座低矮的土房子里，听说两人一个住东间一个住西间。路过时经常看到，牛奶奶搀扶着有腿病的牛爷爷，到屋外的墙根下晒太阳。后来又听说牛爷爷走路不行了，牛奶奶吵闹着搬到了牛爷爷屋里。打铁那会儿，印象中他们六七十岁的年纪，现在恐怕都过百了。自己忙忙碌碌少闻村里事，还以为他们早就不在了。东升告诵他，两个老人多年瘫在炕上，先前村里人轮流照顾，后来有的搬走有的外出打工，最后就剩下了狗哥儿一个人，照顾了他们吃喝拉撒十六年。

    狗哥儿如此，程家庚纳闷算卦看风水的能做出什么样的大事来。掏出手机，很快搜索出“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感动柳都人物”的新闻。划到记述汤先生的片断：至今，他仍住在九十年代初建起的三间砖包皮房子里。但是，他却默默支持了十三名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二十年来，帮助学子的钱足够他建两次新房了。如果不是一个被救助学生的执着寻找，我们至今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柳都好人……看罢，程家庚沉默了。

    呲着牙咂着小酒，说起美墨边境，说起收复台湾，这个借住在自家房子的家伙滔滔不绝。一时成了全市名人，跟市长握手合影或是发小余生最美的回忆，就像师傅给两个砍杀日本鬼子的“烧刀子”打刀一样，自豪了一辈子。哎，发小的幸福指数让自己羡慕。

    吃完，狗哥儿打包些食物要去两个老人家里，程家庚决定跟着去看一看。东升去往他的民俗博物馆工地了，项目即将交工，那是黑兄弟近期兴奋的大事端。

    午后的阳光里，狗哥儿一瘸一拐前边带路，程家庚跟随着，走进柳春家园东侧那个被铁佛村现代化进程遗落的牛家胡同。胡同里住着的只剩了老人，年轻人都搬走了。

    走进不足两米宽的过道，来到个空旷的院落。说是院落，其实垣墙倒塌掉了。院子前边有一棵两人多高的枯柳，屋后桑树的枝头高过了屋脊，正是“前门栽柳后门栽桑”的旧时光景。没过了膝盖的枯草散发出干爽的清香。穿过一条羊肠小径来到屋前，吱的一声，狗哥儿推开已掉光油漆的木门，黑暗的堂屋教程家庚有些心慌起来。

    走几步，狗哥儿推开里屋门走了进去。瞬间，一股带着些许臭味儿的污浊气息扑来。抬头瞧去，炕上两个白发稀疏的老人正脸对脸侧躺着，似无人间烟火气，仿佛神仙眷侣般。

    “爷爷，奶奶，吃饭唻。”狗哥儿大声喊了一口。

    两个老人都睁开眼睛，躺在外边的老牛奶奶缓缓地转过身子。

    “你们看看，认得这个人不？”狗哥儿说着，闪出空档。

    程家庚进屋，弯下腰来。脸上沟沟壑壑的牛奶奶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牛奶奶，恁多大咧？”程家庚问老人。

    牛奶奶瞪着混浊的双眼望着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想年岁。过会儿，有气无力地回答： “俺只记着，属马，不记着，多大唻。”

    二十多天后两位老人双双谢世。埋骨灰盒的时候，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甩出一句话，说两人不能埋在一起，印象中他们不是夫妻。有人从户口薄上夫妻关系的证明来反驳，但狗哥儿告诵大家，那年户口薄手写本改打印本时，自己没有找到原来的户口薄，两人的关系是自己填报上去的，当时也奇怪他们的年岁竟相差了十九岁。

    村寺亲近，有人跑去问九十多岁的释参师傅。老和尚说牛爷爷老伴早逝，儿子年轻时病故，两人公媳关系。剩下的故事就只能凭猜测了，儿媳执意不离开而与有病的公公相依为命。几十年过去了，以至于小辈人心目中儿媳就成了牛奶奶。

    真相明了，程家庚觉着“感动柳都好人”中还应有牛奶奶。或者，还要有后村“鼠药婆”一个。小时候，就见到“鼠药婆”走街串巷卖老鼠药。“药死老鼠它爹，药死老鼠它娘，气得它姥娘直撞墙”，“鼠药婆”的段子成为北城人们的谈乐。八十年代骑自行车卖，九十年代身体肥胖换了辆三轮车，到现在约莫八十多岁了，三轮车的脚蹬子只能半圈半圈地蹬了，仍然带着个录音喇叭，天天上街卖鼠药。养活了有病的男人，养大了一双儿女，竟然还资助了重病的邻居做手术。

    现在，程家庚越来越喜欢回到社区跟老铁佛村人聊天了，他想去找寻跟揣摩更多村里人的幸福。过去，心底是瞧不起狗哥儿的，连东升在眼里也是个暴发户儿。可如今，他俩都活出了滋味儿。自己五十多岁了，竟成了只没头苍蝇，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撞来撞去。

    集团里高高在上无人与言。家里边，靳嫣然偶尔批点过自己，但懒得与他计较。妹妹瑶叶倒是直言了，却让自己心里老大的不快，竟说他的脑袋瓜一辈子没出村子。想起当选政协常委给释参师傅电话报喜时，师傅说的只是“好啊好啊”，莫非当时也是随意应付与他么？这一日，程家庚来到寺里，释参请他到书房，掏出了一幅早已备好的字来：

    莫话封侯事，功成万骨枯。身居局中，心超局外。

    傀儡人生，若卷舒一线。根蒂在我，不受他掇也。

    狗哥儿与汤先生，两个“柳都好人”成了瑶叶组像中第二十七、二十八个原型。前画瘦弱的主人公弯腰躬背，微笑着迎风而行，题注：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后画主人公手持罗盘居中，身后学子们众星捧月般簇拥，题注：陋室茶饭粗，紫烟擎天柱。像下各记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