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建铁佛寺之拾 升迁省城
殿顶跟四周墙壁拆除完，原本威严的大雄宝殿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三尊铁佛。此一刻他们顶天立地，这一时他们迎风浴日。中间那尊高大的铁佛菩萨，笑望着脚下忙碌的工人们，笑望着广场上围观的众生，蓝天白云下，笑望人世间。
两个工人用钢筋绳把铁佛菩萨捆绑完，从基座上滑回到地下，躲出十多米，抬头看向嘟嘟响着的吊车，静待吊臂抬起。吊臂没有动，吊车司机从驾座上跳了下来。
众目睽睽中，司机跪在了铁佛菩萨脚下，一手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叠烧纸，一手拿出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了，红火苗从烧纸上腾起。司机嘴里念叨：“铁佛菩萨，把你请下来是要给你换新家唻，是天利刘老板要我把你吊下来的，你可别怪罪我啊。”
话音未落，司机屁股上挨了刘东升重重的一脚，“俺中咧标，当官儿的安排的。”
听出大老板声音，司机不敢回头，用树枝翻动着烧纸继续说道：“对对对，当官儿的安排的，市长安排的。”
烧纸快要燃尽的时候，刘东升笨拙地爬上吊车，脚踩踏板，扳动手柄，吊臂轻轻抬动起来，向上，向上，铁佛菩萨前后摇晃两下，随着吊臂的起升离开了基座。黑色的烧纸堆里钻出一股青烟，笔直上窜，达到人们头部，又跃过吊臂，消失在了无尽的苍穹中。
大殿拆掉，寺前场子上有碍宏大观瞻的古柳也要清除了。挖掘机突突地开过去，挠臂刚要伸出来，却哑然熄火。司机检修之际，头顶上刚才还红通通的日头不见了，天空突然暗下来的同时，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龙卷风，仿佛一个圆肚子灰色怪兽，呜呜地吼叫着由天而降。怪兽卷着黄沙过后，挖掘机已经侧翻在地上，司机坐在几米外，抱着一条大腿疼痛地叫着。西侧不远处，工地的铁皮围挡被刮得东倒西歪。刘东升赶到现场，要施工负责人秦铁柱用围挡把古树围拢起来。及至半夜，刘东升跟秦铁柱跪在古树下，焚纸祷告一番。
铁佛寺重建扩建全面动工。岳勇要离开柳城了。
多待了一年，也没等来组织上任命的改变，心角残存的一丝侥幸烧成了灰烬。政协党组副书记、副主席也罢，副省长也罢，一个级别，尽人事听天命吧。老领导上个月退休，二十一年前的“击掌之约”就此划上个句号吧。
早上，柳都市至北京高铁市域列车首发,新老两任市委书记共同参加了出发仪式。接下来省委文件传达会议，中午的饯行，除了组织认可，岳勇的耳朵里收获了满满的赞扬。一一和同事们亲切握手，柳都市的工作职涯就此落幕。
晚上，程家庚、毛秋梅、靳卫东跟陶卫国一起宴别岳书记。最后的晚餐，岳勇留给了亲近的人。前两者的企业，受惠于岳书记扶持。后两者的仕途，得益于岳书记关照。面对就要离去的领导，毛秋梅跟陶卫国的眼圈红了。程家庚的眼里流出了泪滴。
带着微醺酒意，带着满心欣慰，夜色中岳勇最后一次回到办公室。
办公桌上摆放着一摞刚出版的第四本著述《城市品牌的塑造》，墨香扑面，岳勇抚摸着烫金凸起的书名坐下，见书边一个白色信封，信封上写着“岳勇书记（亲啟）”。撕开信，信里一张纸，展开纸，纸上两行字：曲率半径处处相等，摩擦系数点点为零。没有多想，随手微信拍照发给贺虹妙，要她想一下什么样的哑谜，告之自己还要在办公室坐一会儿。
哑光黑的宽大办公桌，墙边的红木书柜，窗台上香艳的波斯菊，再见了。待了六年的办公室，待了十一年的办公楼，待了二十一年的柳城，再见了。三十四岁到五十五岁，人生最宝贵的年华留在了这座城市。中小企业租售卖创新，大型国企改革攻坚，科技引导，城市品牌塑造，困难群众脱贫，经济社会全面推动，自己不可谓不尽心尽力，那么，为什么不能重新走进省政府的大门呢？咳，听天命吧，还有些地市级领导去省里都没有升职呢。
目光从空阔的办公大楼广场上回到室内，从窗前回身坐下。伸手，右前方拿来《柳都市志》，这本书在他办公桌上放了十年，封面从崭新到发黄，内页也起了不少的褶皱。他已翻阅了数百遍，现在，他再一次打开结语默读起来：
柳都市古为神穷氏东鬲国，因禹浚九水开鬲津河而名，留下了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嫦娥奔月、大禹治水及少康中兴等远古传说故事。秦废分封制置东鬲县。东汉初年铁佛寺盛名，改东鬲县为铁佛州。汉代有过理治天下的思想家，唐代出过征战匈奴的大将军，明代经历了靖难之役主战场的血雨腥风，清代出过不畏强权怒杀凶太监的勇知府，革命战争时期农家子弟南征西进抛头颅撒热血。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柳都人留下了一页页彪炳千古的华章。
唐宋以降，名卿蝉联。元明以来，商贸繁华。明始清扬，美食誉华夏……
岳勇读熟了历代名人治者，但是他不知道，作为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者，自己会被后人如何纪述。那夜在程家庚的引导下，绕过拆建工地，他悄悄地走进了即将拆除的铁佛寺大殿。
多年来，民间流传着“拜过铁佛寺，平安又无事”的说法。他相信会有些官员偷偷来过，而他没有，先前他不认一尊铁菩萨能保佑什么。近一年来他认命了。去年年初省委组织部负责人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请求留任一年。他奇怪也失望，五个多亿的铁佛寺施工没有如己所愿，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在阻止着自己。好在，一大批干部任命中欲望有所补偿。离开柳城前，他决定向铁佛寺那个有名的老和尚请教一下，任职省政协到退休，终是心有不甘的。然而，尽管知晓他跟程家庚的关系，释参与他并无开口相言，临行只是写了两句话送他。老和尚笔力仍如悬崖古松般苍劲，读来便是：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离开办公室前，发了个微信。柳城的最后一夜，只能属于深爱的小女子。
岳勇跟贺虹妙沉默着相拥。两人都知道，此一别便相见时难了。
岳勇感谢身边这个女人。感谢她的照顾，感谢她陪伴的快乐，更感谢她此时的泰然平和。他知道自己在贺虹妙心中的位置，想说让她成个家的话总也说不出口来。咳，只能交给时间老人，慢慢地去淡化这份情感吧。
贺虹妙感谢身边这个男人。感谢他引导学习安排工作赋予的眼界跟阅历，感谢他带来的物质富足，带给自己一家人的生活改观。他就要走了，好像再没有机会跟他在一起了，咳，自己本就没有资格跟他在一起的。解读了微信上发来的两行字，她没有说出那个影响心情的哑谜。她希望自己爱的人，爱过自己的这个男人，能够愉快地离开，愉快地离开他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对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留下美好的回忆。
柳都明珠的房子热卖的仲夏时节，岳勇离开了。他不知道，他坐车行驶在去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柳城不止一处响起鞭炮声。他也不知道，下午他在省政协接受欢迎仪式的时候，割破手腕的贺虹妙正被弟弟送往医院。他更不知道，他身后的柳城，没有他岳勇书记的柳城，会奏起何样的行进乐章。